如今山上真人只余三位,师凌云与他的两位师兄师妹。
古旧的香炉里插着枝烧了一半的沉香,香气幽然若水。
坐在木椅上,张紫云打量两个并肩站着的少年一会,又望向他们紧牵在一起的手。她轻轻笑了声,“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逢雪便拉着叶蓬舟坐下,只是仍牵住他的手。
其实在师父面前,盯着师长审视目光,她是想守规矩些,正襟危坐,做个玄门术士应有的样子。
但是叶蓬舟的手很冰凉,握着像一块冰。这次一进殿门时,他的手就松开了,他们之间的勾连,就在她攥紧的指间。
若她松开手,他们就彻底分开了。
逢雪心想,师伯性情刚猛,憎恶妖魔,若是他突然出手,她拉着少年的手,就能第一时间把他拉到身后。
但她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三位真人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并没有出手,也没有开口,沉香烧得只剩拇指长短的一小截,空气里充斥着幽沉的道香。
殿里没有点灯,也不像人间传说里那样,点满鲛烛明珠,金碧辉煌。
昼光透过木窗斜斜射了进来,金色的光柱里浮尘飞扬,落在了真人苍蓝色的道袍上。
叶蓬舟盯着那个光斑发呆,直到逢雪握了下她的手,才恍惚回神。
逢雪不懂他这时候走神做什么,明明他口才很好,能从黑老爷那骗到月露酒,与妖怪把酒言欢,与水鬼痛饮一樽,面对城隍,也不曾露出什么怯色。
这紧要时候,怎么变笨了?
紫云真人笑了笑,又温声问了遍:“小叶,你从云梦来的,你的师父是谁?”
叶蓬舟猛地掀起眼帘,目光扫过三位真人,又偏过脸,漆黑的眼睛像浸润在水里的黑珍珠,定定看着逢雪。
逢雪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师父是谁?怎么不回师叔的话?”
叶蓬舟神情古怪,扯了下嘴角,忽地站了起来,扯出自己的手,转身往外走。走至门口,他转过身,朝真人拱手俯身拜了拜,才踏过高高门槛,雪白身影没入门外的浮光与白云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逢雪不明白为什么,她睁大眼睛,愣愣看着空荡的掌心,回过神时,叶蓬舟已经走到了门外。
她拔腿想去追,连坐在椅上,自己最尊敬景仰的师父也未曾顾上。
可是刚提起腿,就听师叔说:“阿雪,这个孩子,日后恐怕会变成妖魔的。”
逢雪脚步顿住,回头看她,沉香幽静如水,她仿佛被水淹没,呼吸一滞,“可是……”
李玄微道:“若不是你先说了声,我还以为从地府爬了只恶鬼上来,身上阴气这般重,弄得殿里湿漉漉的。”
紫云真人扶颌点头。
逢雪攥紧掌心,说:“但是如今还早。比起……只要他把邪器交上来,就会变好吧?”
就跟从人面狗身上剥下来的皮一样,狗皮上束缚很多小孩的冤魂,这半年黄皮被供奉在道宫,清气洗濯其上的怨恨,她回来再去殿里时,很多冤魂已被超度,度往轮回。
逢雪于术法上并不精通,她原以为,叶蓬舟的鬼图,也不过是如此。
只是鬼图里束缚的魂魄更多而已。
只要放在殿里供奉,总会修补残魂身体,让他们心愿了去,超度其去往往生。
再不然,师父他们总有办法。
但此刻,掌教真人却道:“没瞧出来吗?他身上没有邪器,他自己便是邪器。”
……
山上的弟子们聚在一起,热切交流小道消息。
师姐回山,还带个身份可疑的俊俏少年,和曾经是未婚夫打了一架这种事,简直像烟花,瞬间划破清苦无聊的修炼生活,在天上砰砰爆开绚烂花朵。
“师姐带了个人皮鬼回来,这鬼身上披着的人皮,连杀十三家世家公子,凑成一张最好看的皮,师姐原是追查血案,提剑去杀他的,没想到剑挑开灯花,悬在鬼的眉心,却被鬼身上的皮囊所惑!把他禁锢在身边,有的时候,师姐还自己拿着笔,给这只鬼画眉点唇呢。”
“呸,师姐怎么会对人皮鬼心慈手软,我听到的版本分明是这样的:师姐为情所伤,提剑下山,醉卧松石间。一只小狐狸从山里溜出,偷喝她壶里的酒,被师姐抓个正着。师姐怎么容得了妖怪,正要动手宰了狐狸时,狐妖忽然变成人形,倒在师姐怀里,衣衫不整,香肩半露……”
故事总以仙姑提剑降妖除魔开始。
总以她被妖魔色相所惑,把恶鬼邪妖拘在身边结束。
弟子们为哪一个故事为真争论不休,“你那个肯定假的!我可是顶着被狐妖掏心肝的风险,亲口去问的那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