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盏卧羊瓷灯清润润如同玉一样,聚着一豆灯火。
冯家主年过天命,留一把山羊胡子,胡须有些天生的发黄。
那张脸上有读书人的文气,但因这一把灰白黄黑交杂的胡子,反而被衬出一点鼬科动物一样的狡侩相来。
他垂眼慢慢地用灯剔子拨着瓷灯里的灯芯,手边还放着卷起的半卷书。
“阿爷。”
桌子对面的少年开口了,他不太到冠年,脸上还稍微有点孩子的轮廓。
但紧紧抿起来的,有些刻薄的嘴唇弧度和上扬的眼部线条,正与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阿爷,穆儿不明白。”他说,“何必对那个裴纪堂如此大费周章?”
“此前已经折损了家中一名死士,这次叫人扮作僧人传谶语又是出力而难讨好,耗费大而见效慢的活计。那裴纪堂不识抬举,叫人料理了他就是了,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子?”
家主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抬眼看这个少年。眼睛里有些看稚童一样的得意,又有些父亲的怜爱。
“我儿来。”他温和地说。
少年站得近了些,看着父亲拿出一匣画来。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是些用渲染画出的云气,笼罩着郁郁的青山。
“我儿看到了什么?”他问。
少年仔细端详画卷,刚要开口,看到父亲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表情又收了声,他推开画轴,仔细地端详画上的款,眼睛落在一行小字上。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是龙,阿爷,穆儿看到了龙。”
冯家主伸手拍拍冯穆的肩膀。在一众儿女里,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妻子所出的长子。
“看得好啊,穆儿,为父问你,为什么这画明明是画龙,却画云雾蒸蔚,不见龙一鳞一爪呢?”
冯穆垂眼,他知道父亲抛出这个问题不是要自己回答。
“因为龙,离开云,就不过只是有鳞有爪的虫罢了。只有栖息的云雾衬托,龙方为龙。”他卷起画轴,“我冯家也一样,居于这淡河县百年,淡河县就是冯家这条龙的云气。这气不能离,不能散。”
“当初为父也想过和那县令裴纪堂好好谈谈,冯家帮他在淡河县城站稳脚跟,他给裴家行好方便,两方都好,谁知这竖子软硬不吃。不过是个裴家旁支后裔,和京中没什么联系,又不得襄溪王器重,居然在我冯家面前托大起来了。于是为父就想啊,这淡河县换一个人来管也不错。”
“你要知道,不管淡河县是谁人主持,他们都需要我们冯家才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我们要保证的是一则淡河县不要在战火中损毁了生机,二则冯家不能损了名望,跌了在淡河城中的信用。”
“故而,裴纪堂要除,但要用手段除。一则不能暴毙,暴毙则群龙无首,外敌直入。二则不能操之过急,让人看出是冯家的手笔,毕竟那竖子是有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的。”
烛火摇曳了一下,有些暗了,冯家主注视着它,忽而深深地叹气:“哎……只是不知为何,城中忽而来了那个甚么‘寒山先生’,岁不平则出妖,不知是何方来的妖人,不要坏了大局才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主家!”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怪事!”
老人分辨了一下声音,颔首示意儿子开门,家仆行色匆匆进了书房内,关上门:“主家,前几日叫官府拿住的那个扮作僧人的,夜里逃了回来。说是主家叫人放了他,正在院里等着主家吩咐。”
“何时的事情?”冯家主站起来,“不对,不对,我未曾安排过人去放他……”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急促的奔跑喊声:“主家!主家!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