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不进门,还得还了车,尽快再回工地。”他叮嘱女儿,“你在家闭紧门窗,好生休养,天大的事也不要轻举妄动,万事等我回来。”
又安排之前来通传的小厮务必守紧门户,但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诸事交代完毕,他看着弱如扶病的女儿,欲宽慰句,“这次祖母应当会消停了”。再一想不久前才说过这话,没两日便叫狠狠打脸,只得含恨一勒马辔,掉头就走。
马蹄扬起细碎的雪沫,渐行渐远。崔妙璩目睹雪雾中阿爹渺茫的背影,视线逐渐上移,窥见重重楼宇后,露出的一角飞檐画栋。
那是神霄绛阙、华榱璧珰的上洛皇城,太微宫。
……
太微宫,玉寿殿。
天色已晚,殿中烧灯如昼,四角的忍冬纹银熏炉中燃着西凉国进贡的青色瑞炭,无焰而有光,熏得满殿温暖如春。宝烛绮席间,宫女们拖着长长的披帛穿梭往来,为公卿国戚添杯满觞,鬓边珠翠摇曳,照射灼灼辉光。
卢太后高坐凤位,袆衣云髻,含笑看着满堂盛世华彩。
开宴之前,她与帝后、亲王,皇子皇孙们已预先见面。各自挥泪,诉说阔别二十余年的辛酸思念,敞怀至脱力。小憩后更衣上妆,再由帝后一左一右搀至殿中,眼角兀自发红。
一旁侍坐的王皇后歉疚道:“都是小辈们不懂事,大好的日子,竟让母亲一再洒泪。”
话家常般的随和语气。
卢太后听了,微微摆手:“我是喜极而泣。一个枯朽老妪,黄土埋到胸口了,尚能落叶归根,享受这浮世富贵,真如华胥一梦啊。”
说着又去拭泪。
皇后也以袖遮面,嘴角微不可闻地上扬。
垂下大袖时,已恢复端庄雅正的形容。
“母亲有所不知,如许年来,皇上没有一日不在挂念您。也曾数次派兵征讨西羌,可恨这些蛮夷狡诈刁滑,惯来逐水草而居,又无定所,以致功败垂成。万幸天降宋将军,让母亲能与皇上再享天伦之乐。”
“他是个好的。”
卢太后含笑点头,“自西羌,一路亲自护送我回京。途中遇上六镇兵马都指挥使家的李娘子遇险,也施以援手。你是没瞧见,大雪封山,她的马车因着路面结冰,一路往崖边滑去,若非他及时赶到,恐怕车毁人亡。”
救出人后,又安排她的车队跟在后头,他骑马,在前面开道。
一路为着避嫌,甚至不曾与李娘子多说两句话。
王皇后眼中微光一闪:“当真是凶险!李娘子此番进京与太子完婚,路遥马急,我是悬着一颗心,只恐有个好歹。听说她也是水精琉璃般的人儿,只是今日,好像不曾赴宴?”
“吃不住风寒,病倒了!到底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一趟路远艰辛,没把命折在半道,已是万幸了。”
“如此……”
王皇后转而看向阶下觥筹交错,并没留意到,神情慈厚的卢太后敛目带笑,若有似无看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子谦,顺,不妄喜;危,不惊惧;假以时日,可拜上将军也!”
一阵突兀的大笑忽而惊动筵席,只见广孝帝身着明黄常服,率领数位官员,一马当先自偏殿走出。
为他力赞的宋俭保持与天子的合适距离,施礼道:“皇上谬赞,臣惶恐。”
因入宫赴宴,他换上了深绯官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眼如点漆。
殿中逡巡的宫女们分立两边垂首见礼,有大胆的,于众人经过面前后,忍不住抬头,目光跟随,却在视线掠过他眼下疤痕后,目露惋惜。
皇帝一摆手:“你替朕出了口恶气,”广孝帝春秋正盛,一双龙目精光矍铄:“该惶恐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