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外往南三十里,便是漳河。
隋棠当年避居这处,曾听当地的百姓说漳河很美。
她来时正值夏末,草庐中到处都是虫蚁,侍者用草药熏了许久方清净些。草庐外靠近河滩边,更是蚊蛾无数,即便能看见萤火虫扑闪星光点缀其间,隋棠也不太愿意靠近。实在被蚊虫咬噬后的肌肤,疼痒难忍,有些还带有毒,随时可能溃烂感染,轻则患疾,重则殒命。
隋棠惜命,她还想回家去,便远远躲在屋中,偶尔隔窗看外头的景色。
但往来的百姓还是日日赞叹漳河地肥水深,是个好地方。
说是再过两月,秋收时节,河上烟波浩渺,晨雾茫茫,恍若仙境。
随着东方露白,霞光漫天,原本被水雾烟岚遮掩的果子,粉白毛绒的蜜桃,粗皮澄灰的香梨,红如鸽血的金丝枣……全都会现出身形。
沿河每隔两三里,便是一片小型果园,园中树木萋萋,果实累累。漳河上潮湿的风撩起花朵的芬芳,果子的馨香,予人希望,沁人心脾。
这是他们栽种的成果,也是漳河水馈赠的礼物。
但隋棠等到了金秋,没能看到漳河畔硕果盈枝的盛景。只看到暌违十余年,漳河似洪荒巨兽苏醒,张口发出洪水,摆尾掀起巨浪。
百姓房屋被冲到,翁媪丧生,夫妻离散,孩童走丢。精心培育的果树被连根拔起,跌在河畔,果子烂在泥里,枯叶飘在水边。
然而即便这样,漳河畔果园里的农夫也只是叹气,并不曾怨责漳河。
一人说,“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人接过话,“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第三个人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所以不怪漳河。”
不怪漳河,漳河很美。
隋棠在漳河畔独居五年,没有看见百姓口中的“漳河美”,却也认同这话。
因为她看到另一番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岁四月,暮春碎金,河面波光粼粼,河岸果树抽芽。
她才晾晒完去岁抢来的半筐枣子,正在临窗案前准备磨些止痒的草药以备夏日防蚊虫用。抬头揉肩的一瞬,竟见已经平静了数年的漳河水面再涌起波涛。
一队沙船顺风而来,速度极快,劈波斩浪,浪卷如堆雪。
近了,才看清领头的船只上站着一位将军,正将一面镶红黄旗扬起,旗上书一“齐”字,字体为蟠龙缠绕,云纹作底。
乃大齐王旗。
其余船只紧随其后,皆插旗于船,以明身份。
未几,十二艘沙船横陈漳河,来人个个如神天降威风凛凛,面面王旗迎风烈烈。
临岸耕种的臣民仓皇而跪,隋棠呆立窗前,来不及回神,只听的一个声音已在身侧响起,“臣奉陛下之命,恭迎公主回京。”
隋棠隔窗看外头河面上停泊的沙船王旗,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阿姊,朕苦心多年,左右不过暗养精卫八百,能趁卫泰不在载你回京,却不能伐他分毫;便如今日能护送你入司空府,却也只能到司空府而已,再近不得蔺稷尺寸。”
“大齐之来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仪这日各处折腾,隋棠很累,却也醒得很早。
她睁开了眼,帷幔之中半点亮光都没有。外头亦如此,她掀开一角帘帐,四下黑的可怕。当还是凌晨时分,只是她已经难有睡意,思绪便飘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阳艳光下,予她归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成为她的责任。
于是,便振奋了精神,忍不住再掀帘帐,只待快些寻好藏药的地方,完成手足的期许。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时更衣洗漱,还是再歇一歇?”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隋棠蹙了蹙眉,来人当是崔芳,但如何不点灯的?
她问道。
崔芳闻言亦愣,两边撩帘的侍女对视而过,皆迷惑不已。
早已天光大亮,自然无需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