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厉帝,本就是个胆小昏庸的主,闻此批语,当下便要下旨将她送出宫去。幸得皇后不舍,强留下来,只说待她大些再送出去。又斥责那僧人浑话连篇,道是“若非吾儿花开,孤又如何能为陛下再结珠果!”
彼时皇后有孕九月,太医署已经诊出是个皇子。
厉帝在位十余年,膝下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两位妃妾诞下龙裔,却都早夭。临近不惑,存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是故皇后一句“开花结果”说的恰到好处,暂且留住了小公主。却不想亦是这次费神求情动了胎气,于两日后胎动发作,难产诞下羸弱不堪的幼子,几欲一尸两命。急的厉帝一口气没上来,晕厥缠绵病榻多时。
这般境况,落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眼中,年仅三岁的公主便当真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厉帝待能喘出一口气,立下便发召,按先前癞头僧人的话,寻了北边一处多水的城池,将公主送出去。
漳水在北,绕邺千里。
隋棠去的地方便是邺城。
离开长安时,她将将四岁。一千两百里路程,途中多坎坷,公主患病,随臣薨逝,走走停停,一年整。抵达封地时,她已经五岁。
却也只有五岁。
伴她同往的侍卫太监,嬷嬷掌事,贴身伺候起居的侍女前后共千余人,见得王宫府衙甚是深阔,相比旅途颠沛,彼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好日子就此来临。
却不想数年间逐个凋零。
最开始是文弱年长水土不服病故了一批,紧接着冀州牧卫泰发难,将她的侍卫队强召入伍,婢子捋去散入军中。而她作为帝女,则被卫泰当作帝国的象征供在高台,绫罗披身,簪冠加顶,于世人眼中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公主,实则只是卫泰面上尊齐的幌子,号令各路势力归拢的旗帜。
直到七年过去,长安传来消息,天子崩世,四方群雄入长安逐鹿。卫泰正好征服东北道四州,于是便也将目光从公主身上移到了京畿中枢。只可惜迟了一步,小皇帝落在蔺稷手中,被带往洛阳。至此,卫泰全部的心思都在和蔺稷抢拼周旋上。
少年公主夹缝中求生,三献邺城王宫于卫泰,更是请人录写书信于天子,为卫泰请封远亭侯,后领所剩的数十臣奴避居于漳河畔的草庐中。
听闻她离开王宫翌日,卫泰便入住邺城王宫。
他能住下,隋棠便能安心些。
与其他明抢暗夺各种手段搓揉她,不如自己识趣拱手相让,许还能捡条性命,过两日安生日子。
移居漳河的这一年,隋棠十二岁,早过了十岁破除命格可以回家的年龄。但她父皇死了,母后一介弱势女流,阿弟更是泥菩萨过江,便也无人还能接她回家。
她之周身只余数个嬷嬷姑姑依偎取暖,然而这些零星的温暖也没能持续太久。远离了卫泰之人祸,便又逢天灾。漳河发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水,水退后人亡物毁,病疾肆虐。从长安跟随她而来的人,或死或逃,都不再了。
她一个人在漳河畔过了五年,终于熬到京畿派人来接她。
手足团聚,母女团圆。
却也不过四月时间,百余时日,如今置身司空府,她又是独自一人。
如此她们离府回宫,不在她的身边,未尝不是好事。
隋棠这样安慰自己,便也由着这处的掌事女官领人侍奉她出浴上榻。
当是白绫上药物的作用,她的头依旧闷胀昏疼,但眼睛清明了些,这会侧躺在榻,看清屋中陈设。
内寝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的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如今都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床榻左侧除了一张黄梨木贵妃榻,一副雕鸾梨花木置衣架,便是临窗的侍妆台,台上妆奁七座,是她陪嫁。
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他,她的嫁妆亦全部封在私库。
偌大的屋中,极简的陈设,她若将丹朱取出,根本无处可藏。
隋棠的目光在书架和妆奁两处徘徊,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掌灯侍女将铜鹤台上的灯盏依次盖灭,崔芳带人将床榻三重帷幔落下,只将一盏壁灯挂在不远处的烛台上,留给守夜的婢子照明。
“再点一盏。”隋棠盯着那点微弱的灯光,鬼使神差开口,“放在孤榻畔。”
崔芳当她怕黑,特意寻了盏琉璃灯送来。
莲花灯盏,琉璃灯罩,呵护着中间一点灯火。
隋棠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灯,伸出手去抚摸。
睡意袭来,合眼的一瞬,她盖灭了灯。
乱世多悲苦,许多百姓一辈子都点不起一盏油灯。没有朗日悬空,便终生都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