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这玩意,在中原早已有之,但以前大多是一群贵胄子弟策马奔驰间挥杖击打圆球取乐,没听说有什么判明胜负的严整规矩。
贞观初朝廷击灭颉利可汗后,大批突厥降人入朝侍卫,碛路商道渐开,到长安的商胡西蕃也越来越多。先是一些年轻的突厥卫士寻地打马球取乐,把塞外惯用的那一套规则原样带过来,在土场两端栽埋门柱、约定以击球入门柱之内为“拔得一筹”,要么得第一筹者胜,要么筹多者胜,依据实际可调整取胜准则。
有了相对明确的规矩,又能争胜负,打起球来就好玩多了。数年之内,这球戏风靡长安,太子诸王驸马三卫等贵家少年郎,一个个都爱纵马驰骋挥月逐星,李元轨兄弟自不例外。但是……杨信之例外。
原因很简单,他太壮太沉,找不着承载力又强、又折转足够灵活的乘马。
屯营卫士陪侍亲王贵戚等打马球,本来是常事,杨信之自己也极爱玩乐,起初和同事伙伴一起都去马球场习练过。然而他体重大约是李元轨的两三倍,连平日行路,都要挑着最肥壮高大的坐骑,换马频次也比同行人繁多。这场上打球,要求乘马机警敏捷、即冲即收、控纵如意,合用的都是较为纤细修长的骏马,哪里禁得住杨肉塔骑乘冲杀。
他练习过一两次,再去厩中挑选坐骑时,据禁军中流传的笑话,所有马匹一看见杨肉塔的高壮身躯,立刻一群一群倒地装死,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厩中人都笑得打跌,杨信之自己也觉无趣,此后就不练了。
陪同李元轨和兄弟们打球时,他只负责在场边呼喊唱好。实在看得手痒,就和几个骑术不佳的卫士同伴一起“步打”,即不乘马,靠两腿在地面上奔跑,挥杖击球,也算得一种乐趣。他身高腿长步子大,体格又壮不怕推搡,步打中颇占便宜,技艺也练得不错。
可吐谷浑旧太子尊王指定要和杨信之打马球决战,那一定是不肯步打的。
马球传入吐谷浑并兴盛发达于斯,时间应比传入中原早,尊王想必也是打球高手,经验丰富。他一看杨信之身材,立刻明白其中关窍所在,抓住天子语中“随便怎么斗”的疏漏,径直提出以打球决胜。这也算是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一言既出,连皇帝都愣了一下。
尊王不过一介死囚,天子自然可以一口拒绝他这无理要求,毫无后患。最多……有一点折损威风面子而已。
皇帝扭头去瞟一眼杨信之——刚刚揭示身份的吐谷浑新太子,笑问:
“诺曷钵,你小叔父向你挑战呢,一对一马球决胜负,你意如何?敢不敢接?”
杨信之今天是自至始终都没醒过神来,胖脸上还是一片迷茫呆愣,立在当地反应半晌,才和母亲一起跪地,回复天子垂询:
“臣……臣……奉陛下敕旨。”
旁边围观的大群蕃客使节发出嗡嗡议论声,似是对这新太子的表现感觉失望。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么……天可汗陛下也扫视周围一眼,叹口气:
“成。那你俩就开打吧。别说我大唐仗势欺人啊,这么着,无忌——”
他向立在一边的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招招手,肥胖的国舅赶紧挪身过来听命。当着众人,皇帝一本正经地下令:
“你去骅骝马坊,牵两匹良马过来。要两匹大小性情相差不多、毛色区分明显的,给他叔侄俩骑着打球用。牵过来,叫尊王这小子先挑。”
语调平平淡淡的并无异状,但从李元轨侍立的角度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兄长眉目掀动得微妙,是在给大舅子使眼色。
使眼色让他去干什么呢?李元轨一时猜想不透,长孙无忌却似心领神会,躬身应喏,转身便向南行。
那骅骝马坊位于皇城西南,长孙国舅带人从顺天门街入皇城,要走上一阵子才到达,再挑选马匹牵过来,又需另外费时。乘此空隙,礼仪使奏准,先将启殡大典举行完毕。
于是侍从收拾场面,各人归位,礼乐再响。尊王则被捆成角黍先押到一旁,由多名卫士看守,尽量不妨碍礼典进行。他还是不服气,向着天子又喊了一串蕃语,在场的鸿胪寺译语人被叫过来,听完翻译道:
“这贼子是问,如果他打马球赢了杨郎君,有什么好处?可否保命回国?”
“做什么大梦呢?”皇帝甩袖回列,只丢下一句话,“他赢了,能死得体面尊严一点。”
好吧……李元轨也回入兄弟行列中,随着赞礼哭拜起兴。刚才这么一打岔,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对启殡大典心不在焉,敷衍了结完事,心思都在那一对慕容叔侄的马球对战上。
太上皇的梓宫辒辌车以及随行车驾仪仗启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尾端还没在天街上消失,长孙无忌带两个内侍,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骏马,施施然转出四方馆院墙角,进入顺天门外等待的人群视线。
两匹马果然体格相差不多,都比打马球惯用的那些肥壮,长孙国舅还是考虑了杨信之的身材问题。不过这没多大助益,李元轨暗暗叹着气想,一对一打球的话,取胜关键在于控马的节奏和马上挥杖的准头,这二者,杨信之都太生疏,会输得很惨。
人群聚拢,围观尊王当先挑马。吐谷浑少年被绑着,面孔五官上还带有半干涸血痕,箕踞坐地抬头,仔细审视两匹壮骥半晌,用下巴向那匹白底带褐斑的黄驳马点了点:“这个。”
那么另一匹枣红马就归由杨信之使用了。这倒也合适,李元轨想,吐谷浑等西北牧民大多以白色为贵,我大唐军中则尚红尚黑。杨信之血统上可能是吐谷浑王室嫡嗣,可他有一半是汉人,起居举止身心所思更是十足十的关陇旧家儿郎……唉。
难道天子和长孙国舅也是料定了这一点,知道尊王会习惯性地选择白色,所以预先在那匹白马上做了手脚?
可那也不一定,尊王自己也知道两国风尚不同,难道不会反猜出来,错一念选红马么?这事可真的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