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轨瞬间下定决心,飞身出列,大喝止住天子,又一把扯脱了桑赛的伪装。
他用力过猛,连同奉酒的盘案一起掀翻,杯壶倾落一地。纷乱喧嚣中,天子毫无讶色,很平静地把手中毒酒一洒,当众宣示真相。
哦不,完了。李元轨痛苦地闭了下眼。我又犯蠢了,又。
这计策确实是他父子俩商量好的。李承乾确实没打算弑君杀父……至少这次没。
手上一抻一扯,被他抓住的桑赛却动了起来。他身上应该是没有利刃,只能红着眼睛十指箕张,拼尽全力向大唐皇帝扑去,看他呲牙咧嘴的狠恶模样,竟似是想掐住仇人脖子,与之同归于尽。
李元轨反手一把没拉住他,却见自己的二哥出手了。
他曾多次侍奉天子围猎,当然见识过这位马上皇帝的神准箭术和格杀猛兽威势,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切地围观兄长与人对砍……也不好叫对砍,因为皇帝也没带刀佩剑。
皇帝穿戴的是孝子的斩衰麻衣,手上只有一根民间俗称为“哭丧棒”的竹杖,还算坚硬,可毫无兵刃的锋锐杀伤力。他却也不慌,抬眼扫一下来敌,稍微侧身,抡起竹杖,杖头穿过桑赛张开的十指双臂,准确地甩中他面门。
痛呼声响起。天可汗一杖就把吐谷浑少年打飞了出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四下里的臣子卫士都不是死人,一拥而上按倒刺客,要多积极有多积极。李元轨也不用再动弹,立在当地,只是瞪着兄长发愣。
那一杖是刀法……其实也不算有多精妙,发力都不很强猛,毕竟只是立在原地随手招架而已。让李元轨吃惊的是变起仓促,皇帝居然完全没有畏缩躲避的自然反应,对敌人的来势判断极度清楚准确,以杖代刀,一击即中要害,且着杖角度很妙,利用了竹杖的韧性,顺势扭转桑赛身体在空中前冲的方向,是借力把他甩到一边去的。
大唐开国至统一天下,眼前的皇帝陛下每战当先陷阵、亲冒矢石屡次危殆,却连重伤都没受过一次,似乎不仅仅是靠天命在身、卫队忠勇、甲胄精良。他是真的胆大无畏且战场经验丰富……至少格避攻击保命的经验太丰富了。
“卖什么呆呢?”还沾着血的竹杖头又抬起来,这回敲了敲李元轨的脸颊,皇帝被庶弟的呆像逗引得忍俊不禁,“你小子也一样欠揍!”
丢下一句话,皇帝便转身走向已被牢牢按倒并上绑的刺客,喝命:“让他起来——你是谁?”
卫士们稍微散开些,让桑赛能够抬起上身,仰脸面对天可汗。他面容被击打得溃破溅血,表情愈发狰狞:
“我,吐谷浑大可汗太子,尊王!”
李元轨浑身一震。这骄悍少年是慕容伏允与吐蕃王后所生的那太子?并非此前一直自称的国相天柱王之子?
康苏密对他的忌惮与沽售、从他本国分批来投用的忠勇死士、乃至今日的诡异安排,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从皇帝的平静神色来看,他是早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了,李元轨不禁纳闷,是不是只有自己这傻小子被蒙在鼓里?
“吐谷浑旧太子?好啊。”大唐天子微微一笑,“今日有幸,得见吐谷浑前后两朝太子——你父伏允倒行逆施,今已国破身死,你生母亲族也为我大唐阶下囚。你欲使用暗中下毒这等卑鄙伎俩,谋害于朕,如今被当场揭穿,尊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以“桑赛”之名行动的尊王在长安附近已居停至少大半年,似能听懂不少汉话了。他被卫士们压按着,愤恨欲狂,先喊了一串蕃语,最后以生硬的汉话向皇帝大吼:
“你,我,决斗!”
这要求实在可笑,虽然四下里气氛紧张肃穆,还是有很多大臣蕃使等笑出声来。皇帝却没笑,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吐谷浑少年体格,又扭头去看奉执着天子御刀的千牛备身——
“咳咳!”
带有明显警告意味的咳嗽声,发自重臣队伍那边,李元轨一听即知,是侍中魏征的嗓音。
皇帝扫兴地叹口气,摇摇头。这番作派尊王也看在眼中,很适时地又喊出一句:
“我,你太子,决斗!”
这下,场内上千人的目光全集中到辒辌车旁边的皇太子李承乾身上。他是长孙,为祖父发殡,理当随绋挽车,也早早就了位。此时忽然被点名,他先是一惊,随后竟脸现喜色——面容神情和刚才的父亲一模一样——丢下手中的挽索,迈步就要往这边走。
“回去!”
这声喝止发自天子,皇帝挥杖轰苍蝇似的把长子轰回玉辂边。竹杖随即转向,一指命妇人群:
“你要决斗?成,和你侄儿、吐谷浑当今可汗的嫡嗣太子决斗吧!寡德鲜能,天必厌之,随便怎么斗,朕就不信你小子能赢!”
众人目光一时又俱都望向命妇当中那高壮威武的身影。杨信之扶着母亲,满脸呆愣,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才是今天安排的终极目的,李元轨瞬时间恍然大悟。
当着各国酋长使节,揭穿、羞辱吐谷浑旧太子尊王,使他颜面威信尽失,同时抬捧起杨信之——慕容诺曷钵,让他顺利出蕃去吐谷浑入继大统。
四域诸蕃国,大多不象中原汉地朝廷这般看重血统忠顺。蕃人推崇勇武壮士,瞧不起战败者,尊王虽然是他父亲伏允亲立的嫡嗣太子,如果在一对一战斗中输给了侄子诺曷钵,消息传出去,吐谷浑国内那些原本可能还支持他的部族会忠诚度大减,毕竟谁也不想说“我们追随一个脓包窝囊废”。
杨信之本人身高臂长力量很大,又是从小准备走三卫——武官——随军征战——京郎刺史这条仕途的,接受过正经的关陇旧家武艺训练。李元轨与二人都交过手,他评估桑赛——尊王应该挡不住杨肉塔二十来回合攻击。就算他情急拼命,武力翻倍,杨信之发力五十次还砍不到吐谷浑少年,也就该挨打了。
围观众人虽不象李元轨这么清楚二人底细,只要看看他们的身型差距和如今境况,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纷纷摇着头谈笑议论,态度轻松。尊王自己也不算蠢笨到家,而且他之前是认识杨信之的,扭头看一看那高壮战士,咬牙啐血,向皇帝嘶声狞笑:
“随便斗?那我,和他,马球!”
打马球决战?李元轨脑中嗡地一响,暗叫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