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堆又说米薇担忧康苏密谋逆泄漏被治罪、连累众人特别是自己孩儿,希望李元轨去劝一劝康萨保行事小心,这些倒是应有之义。李元轨含糊应允,又叫粉堆注意保密,不得再说与别人。但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怎么去和康苏密开口,霉运又主动找上他了。
来找他的是皇太子李承乾。
东宫侍人到吴王府传令,说“太子在紫虚观后院马球场等吴王”。李元轨恍惚想起自己以前好象还真与李承乾有过马球之约。可如今还在太上皇的国丧期,他们父亲祖父的遗体还停在太极殿没入葬呢,做儿孙的这时候就打球游乐,怕不得被骂死?
所以……得低调不张扬地过去。素服革带麻络漆鞍,打球的月杖也收在布囊里,不显山不露水,到场外再拿出来。
初秋骄阳下,黄土场上暑热蒸腾。虽然场边四周都有高楼和大树遮荫,可地方大,场心只能曝晒着。李承乾应是命人刚洒过水,浮土层上湿迹纵横交错,不过以李元轨自己的经验来看,这基本没用,一场球打下来,所有人都会滚成泥猴。
场上有几名卫士在跑马试打,皇太子自己也骑在马上,兀立场边虚挥着月杖,神色郁郁寡欢。李元轨上前行礼,李承乾也不多话,挥手命他起身上马,叔侄两个脑袋凑近些,在一片呼喝奋蹄声中低语交谈。
“文学馆的旧牌额?”李元轨一时摸不着头脑,“殿下恕罪,元轨刚从外地回京没几日,实不知此事。”
李承乾叹息一声:“算了。也没什么要紧。越王那编书的文学馆,都奉敕建了起来,门额是不是用的武德旧物,又有多大干系?反正主上爱重他就是了。”
李元轨理一理思路,大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天子命第四子越王李泰效仿自己在武德年间的旧例,招引有名望的士人入“文学馆”编书,此事李元轨是知道的,事实上初提议时他就在场,亲眼目睹。当时也在场的李承乾和房玄龄等几位宰相,看着都不大自在。后来听说李泰还真的找地方布置招兵买马,把这新朝“文学馆”建了起来,当然是在他父亲当今皇帝的支持下。
武德年间的秦王府文学馆,罗致了“十八学士”等大儒名家,一向被目为秦王世民夺嫡的谋臣智囊团。如今太子在宫,皇帝又命自己宠爱的另一个儿子开“文学馆”,这是要暗示什么?
大安宫在武德年间是秦王府所在地,那个旧“文学馆”就在如今的十七王院。据李承乾说,不知哪个小叔父想讨好天子与越王,把那块由虞世南题写的“文学馆”旧牌额找了出来,拂拭干净送到了越王府去。李泰奏明主上,还真大喇喇挂出那牌额,俨然以父亲的文治事业承嗣者自居。
李承乾在马上眼望着阙楼飞檐不语。这球场南边,就是紫虚观的后院墙,墙上有门,此刻锁闭着。墙内还有一座阙楼,楼上长窗棂槛间隐隐有人影晃动。李元轨已听魏叔玢说过李承乾与柴璎珞的私情,知道也是由打马球惹出的冤孽。如今太子故地重游,佳人却已被逐,他想必感慨深重、心绪悲凉无奈。
“我听说,十四叔你回绝了与意中人魏家小娘子的成婚机会。”李承乾缓缓问他,“你就那么愿意去做高昌驸马?还是说,男儿功名利禄要紧,一女子何足道哉?”
这一刀戳得真准。
“殿下哪会不知?”李元轨深呼吸几下,反击:“生于帝王家,只要能平安过活,就什么都有了,还求功名利禄何为?”
这话是在嘴边顺势溜出来的,却不通。如果只求平安过活,他干嘛又主动去高昌?李元轨还想努力搪塞,一见李承乾扭脸来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不用费那个劲了。太子殿下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
李承乾在遥望很远很远的地方,目光似乎穿透了紫虚观的高墙阙楼,穿透芳林门与长安城内的大街里坊,一直望到了自己爱慕的女子所在。他乌黑的眸子里雾气迷濛,隐约有个旋转起舞的曼妙人影。年华如春花盛放又如秋叶凋落,逝水东流入海,一去不再回头。
“殿下若执着于此情……何不哀恳主上皇后,成全两心?”李元轨不禁问出来,语话出口就觉得自己唐突了。皇太子竟也没斥责他,怔怔的又出神片刻,才回答:
“没用的……我求了又求,他们谁都不肯应允,谁也不会把我的苦乐生死放在心上。我生下来,就欠他们一个孝子,欠众臣一个完人,欠大唐一个储君。我亏欠所有人,谁都有资格逼我依照他们定下的规矩行事,除此之外,没人理会我自己想什么。”
倾注了心血的恋情被粗暴辗碎,父亲又公然宣示偏爱他同母弟、动摇东宫之位,也难怪李承乾如此消沉抑郁。有生以来第一次,李元轨居然有点同情这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侄儿,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说那些激励讨好的话,开口错的可能性很大,张张嘴唇,还是知趣地又闭上了。李承乾这时却收回目光,真正注视在十四小叔脸上,唇边还泛起一丝笑,看上去冷嗖嗖的:
“十四叔,我有一计,可以令你免去投身塞外风尘跋涉之苦,也不用去高昌入赘,消停一段时间,就能明媒正娶你那魏家小娘子为吴王妃,双双去你封地之官厮守,白头到老。想听吗?”
李元轨浑身一震:“愿闻其详。”
“嗯……”李承乾却又犹豫了,沉吟片刻,说道:“其实你也不必知道太多,更不用做多少事。后天太上皇启殡大典,内府缺人手,你带一个熟人做随从,混进内侍群里,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事成之后,一切由我处置。”
“熟人?”李元轨想了想,改口问:“他混进内侍里,去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你不要问那么多。”李承乾唇角微微一撇,又笑了,“他就是去斟个奠酒,也不干别的。”
李元轨深深望进东宫太子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