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的眼睫颤了颤,阳光从缝隙里往下漏,在皮肤上留下很浅淡的影子。
她没有站起来,而是仍旧温温婉婉地坐在那里,只是慢慢停下了穿着茉莉花的手,轻声说:“我该走了。”
“这就是我的命,我该认命的。”
“今儿是我十七岁的生辰。我的死讯传回家的时候,我飘回家看了一眼。我听见祖母在哭,但是我爹好像没掉眼泪。”
“我爹把我送进火坑,我不敢恨他,我只是想着,倘或我像三妹妹一般要强一些,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我又想,哪有那么事事顺心如意的呢?终归是逃不掉的。”
她冲淮南月笑了一下,眼睛像月牙。
“宝姐姐、林妹妹并诸多姊妹们都是惊才艳艳,我在其间倒是显得资质平庸。然并无甚关系,我只做我爱做的,看着她们嬉笑玩闹,倒是也有趣。”
“太太常常问我,我同三妹妹都是庶出,为何她就比我强十倍的。我没言语可答。大约是人与人从出生起便不同了。”
“那姓孙的不做人,自己在外头丢了面子,关起门来就打我出气,骂得太不堪,又要赶我去柴房睡觉。”
“他打我的时候,我觉得疼,便喊,他便打得更狠。后来我学乖了,不喊了,只是想着,打死了倒好,死了倒也不会疼了。”
“现如今我倒是真死了。也好,是真一点不疼了。”
“我生前侥幸得以回门的时候,我不到我爹娘面前哭,我去我婶婶面前哭。我婶婶也心疼我,可是她说有什么办法呢,横竖忍着些,各人有各人的命,这都是我的命。”
“果真如此么?我当时不信。从小没了亲娘,好容易在婶子那边过几天心静日子,现如今却又是这般结果。”
“但天地间不公之事太多,我不信也并没用。”
“当我被那姓孙的痛打一顿,骂作‘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东西’,赶我去柴房睡觉的时候,我真想问问如来,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因果。”
“或许有因果罢,只是它来得太迟,我大约是等不到了。”
“可是善恶终有报。对么?”
她说着说着,笑了一下,就好像把过往都放下了。又像是已然阅遍了万水千山,于是在不知哪刻倏然沉淀下来,不慌不忙地给韶光抓了一个口子,透过缝隙窥笑曾经的自己。
“自从我出嫁后,我日日只想着再回园子里看一眼。我今儿看到了。我知足了。”
“不敢妄想其他。
“还有。”她抬起头,轻轻笼住了一片飘转而下的叶子,“姐姐,你出去后,替我和外边的那位说声谢谢。”
“她在外边应是挺累的罢。总守着我,不让人进来打扰我。”
“你再同她讲一声,不必守着了,想做什么便去做。”
“我这儿很好。不必牵挂。”
“事已至此,我挂念的人不多,她算是一个。叫她别让我担心,也别总是缠着人陪她下棋。有些人心不好,会给她苦头吃。”
“我走了,她要好好的。”
淮南月看着迎春的身子慢慢变得透明。她伸出手去探,却从小姑娘的胸前直直穿了过去。
她安静地看着,直到风把周围的一切都拢起来,额前的发丝被尽数吹到脑后,才终于出了声。
“其实你可以自己出去同她讲的。”她道。
迎春抓着秋千绳一下一下地轻轻晃,辨不清来处的风把她的嫁衣吹得鼓起了一块。
她叹了一声:“罢了,来不及了。”
她还是这么爱说“罢了”。
话音落下,迎春被风完全吹掉了颜色,连同那座秋千架一块儿消失了个干净。
淮南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听见耳畔飘过来的最后一句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