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安帝八十五岁那年,皇曾孙卫康娶妻,娶的是顺安帝其逝去的其师年幼失怙恃的曾孙女,其女由太孙妃佩氏自幼扶养成人,两儿自小青梅竹马,由顺安帝指婚成亲,同年,太孙卫诩,被顺安帝立为太孙太子。
这一年,太孙太子妃,由凤栖宫搬入了太子所住的东宫,在东宫中主掌后宫事务。
次年,顺安帝,薨。
太孙太子卫诩继承帝位,同日封其子卫康为太子。
同年,十月,宜乐帝卫诩,薨。
同年,其子守成帝卫康继位。
人将其死,不用到六十,其言也随心所欲,且卫诩这一生,从低处到高点,至低时,他一个皇太孙,便连宫中的奴婢也敢让他看脸色,最高时,他当了皇帝,此时,他便是最高无上的皇帝,他便是规矩,他没规矩也是规矩,是以,他在死前,把这些年他在皇祖父眼皮子底下一寸一尺抢到手里的兵权,放到了妻子手中。
为此兵权,最是难的时候,他皇祖父还日思夜想过要夺掉他性命,祖父不喜欢一个病恹恹还觊觎兵权的孙子,而卫诩发了狠地想要兵权,一心认为只有兵权,方才能护住妻儿性命,祖孙俩因此一度反目成仇,末了以老人退让告终。
祖孙对峙期间,卫诩笑容满面,表面恭谦温俭让,实则一步不退,祖父退让一步,给了他想要的十万兵权那日,太孙依旧笑容满面,泪也流了他满脸。
他问其祖父:“您说,是您当年养兵难,还是今日诩儿夺兵难?”
顺安帝双眼阴鸷望着他,却在他走后,跟身边的公公道:“让康儿这段时间就跟着他父亲,学学他父亲的狠劲。”
顺安帝不在乎他孙儿在死前夺他的权,相反,他开始欣赏他这个活不了几年发了狠地要为其妻其子奠定他们俩在其身死之后安全的孙子。
当皇帝的,没这个心魄,卫氏顶多传到三代打止。
后人能享的,是前人积累的福,前人不为后代着想,后代再是能耐,无非撑到后代这一代为止。
顺安帝没想到的是,他以为其孙会把兵权放到其一手养大的儿子手中,却未想,宜乐帝死前,把兵权交给了他的妻子。
这些年,由皇帝直统的卫国大军的将领,每次领命上任,皆见过当时的太孙妃,后来的太子妃,如今的国母佩氏。
且任命他们之前,卫诩皆与妻子商量过,她认识大军上上下下数百将领,且对他们知根知底,任命他们,罢免他们,她皆能找到他们的优势与缺口,她知晓如何控制他们。
宜乐帝把兵符给了妻子,且握着妻子的手笑问道:“康儿还小,可用为夫与康儿商量,在他上位之前,让他母亲当几日女皇尝一尝不用为奴为婢,无需为夫为子胆颤心惊,让世人为她胆颤心惊的日子?”
他说得戏谑,眼神却是再认真不过,佩梅在最是绝望的时候,她没有等到儿子回到她怀里,那时候,她便是连父亲祖父还有这世上最是对她心存良善的表姐也恨上了,那也是她一生当中,最是痛恨她嫁给了太孙卫诩的时候,那时,她万念俱灭,每日嘴间左右念叨的便是那句,“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她把握不住她的命运,不由死去。
那一年,成冠不久将将得一子的太孙白了半头头发,前去始央宫死跪,舍了命,也舍了求了二十多年的前程,只为成全她心愿。
人生呐,难呀,难于上青天,用情愈深,割舍情爱,愈是痛不欲生。
佩梅那年,哭干了眼,哭断了魂,再见到儿子,她愈发沉静,把太孙装到了眼底,太孙笑她陪着,太孙痛她也陪着,陪了十余年,太孙也要去了。
太孙这些年用了太多药,近几年,他便是小小一记咳嗽,咳出来的也是紫黑色的血,往往她在时当着她的面喝下的药粥,在她离去不到瞬间,他便能连粥带黑血咳出来。
他身上是紫黑的,这些年禁止佩梅睡在他身侧,佩梅便睡在侧殿,夜夜竖耳听着他的动静入睡。
佩梅愿意他去死,如若不是祖父年迈,也就几年的事,她也是要策划宫变的,可饶是知晓老皇帝活不了几年,要如何平安弑君的想法,日日盘旋在她脑海。
故人心易变,她从太孙妃变成了太子妃,胆子也从太孙妃的胆子变成了太子妃的胆子,为了太子早死,她便想让皇帝早死。
这便是她佩氏梅娘的下半生,娘家的父母兄长妥了,她最惦念的,便是让丈夫活着的时候少些痛苦。
至于她的痛,她的苦,在重要的时候重要过,余下的,不重要也罢。
“我不当女皇,我为你进宫,此生做了这一件事,余生只想尽善尽美,”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想让将将成为皇帝的丈夫赶紧死去的皇后罢,佩后却是如此想到的,她把丈夫给她的兵符放置一边,与他道:“等你合眼了,我便送你离开,等我死了,我便让康儿把我送去你身边,尽我们这一世夫妻之缘。”
她小时便甚是温婉沉静,小时便深沉的卫诩也从来只觉那些娇俏憨态的少女刺眼愚蠢,他另有目地接近这个师门的小师妹,觉她美,觉她傻,觉她天真无知,也觉她沉稳厚重。
他爱慕她,也知他非她良君。
她少时不知,后来皆知晓,她的聪慧,没让她愚钝太久。
可饶是如此,她每往前大走一步,却频频回头看向他,她大可去父留子,可她在康儿一年愈发一年得曾祖父喜爱时,她走向了孤独无助的他。
明明康儿才是那个令她发狂,让她疯掉了的人,可等她清醒过来,她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她可怜的等待着她注视的丈夫。
卫诩愿意把江山交给他的儿子,但他苦苦拿下的江山,若是交给妻子,只要因此能博得她一笑,他也愿意。
“你有治好这天下之能,”妻子不要,要他,卫诩瞧着她微笑道:“这些年来,你遭受的比我只多不少。”
闻言,佩梅颔首,她小心地拉过被子,盖住他发黑的脖子,看着他发着黑还不忘朝她微笑的脸,道:“下辈子若是不想做人,便不去做人,要是做人,你要记得跟那送你投生的大人说,要去一个惦记你身子康健的人家。”
“诩儿,”佩后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皇帝道:“今生尝过的苦,你尝过一遍,无人能替你苦,你知晓有多痛,上天不会让你再尝了,让你尝也不要尝,去说服它,我下辈子还想再遇见你,那时候你要康健强壮,等我来找到你,再好生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