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斥责的兵卒狞笑看着她们,恶狠狠地啐了口痰,仿佛等待永夜的饿狼。人群中不时开始有人小声哭泣,为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只见东南方向又有几人纵马奔来,行至阶下,高台上的二将见了来人,疾步下来,拱手行礼,又低语禀报从事。
为首一人着麒麟光明甲,因背对众人而立,并不得见其貌,只见此人身量颇高,负手持一乌金马鞭,听得属下絮絮从事,亦不出声打断,默然看向祭祀的高台,也不知做着什么考量打算。
青岩寺
凉军进城后,如蝗虫掠境,将城内搜刮了个干净。小小的西且弥,填不满凉人的胃口,一百多年偏安一隅,也不知今日因何招此一劫。
入夜,青岩寺的大殿香灯俱燃,与平常的梵音缭绕比起来,多了一份肃静冷凝。身着绛红袈裟的僧人被压聚在一处,静静看着殿前那人。
凉人破城之后并不入宫掖,只在这介于宫禁与内城之间的青岩寺驻守,这寺庙原是皇家参禅礼佛的御制寺,如今皇室已尽数被戮,煌煌禁宫已成空巢,可即便如此,凉人主帅也并未踏入禁庭一步,而是择了寺庙驻扎。
亓官捏了捏手中刚接到的斥候自上京传来的密报,略斟酌了会儿,乃上前奉于湛冲,默然观其神色,只见他两指略捻展开,似乎只看了一眼就合上,旋身走近大殿前的金鼎香炉,只手一扬,那纸笺飘然跌落,不过一息,就被暗燃的香火吞噬焚化。
湛冲负手遥看正殿内的金身佛祖,眉目平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首的老僧收回目光,暗忖此人年纪轻轻,似胸有千壑,行事却是这年纪不当有的沉稳内敛,静水深流,着实是个不好应对的人物。正暗自腹议,却听得一个声音,仿若金石相击之清凛——
“我有一事不明,盘桓于心多年,想请大师解惑,不知可否为某拂扫灵台?”
老僧双掌合十,道了声佛语,方开口应对,“施主请讲。”
湛冲转头看向老僧,又言,“佛祖度世间苦厄,抚芸芸众生,却不知众生在佛祖眼中可有亲疏之分,薄厚之别?”
“我佛慈悲,世间众生平等,一叶一花皆众生相,俱承慈悲。”
“不知我与大师口中的这一叶一花有何分别?”
“亦无分别。”
“那为何佛祖普度众生,却偏偏舍我?”
“施主此话怎讲?”
湛冲慢踱至老僧面前,依然轻言细语,“十年前,我于晏州精舍,每日焚香沐浴,抄无量寿经,虔诚供养,当时所求非富非贵,求的无非只是一条生途……”说到此处竟慢悠悠地断下来,那双眼睛里细辨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不错目光地盯着老僧,直到盯得老僧垂下眼睑不敢与之对视,才听得他轻笑了声,才继续说道,“许是这世间善男信女太多,所求又啰嗦,佛祖祂老人家总不得闲,既要管东家的子嗣健旺,又要保西家的买卖兴隆,哪有功夫应我所求。”
老僧合十的掌心沁出薄汗,斟酌道,“我佛慈悲为怀,诸菩萨无量行愿,行一切功德之法,游行十方,施主虔诚向佛,我佛神思明授,是以方保施主至此康健。”
“大师此言差矣,若是佛祖真心度我,就不该让我茍活至此,我所求生途并非今生,我修的是来世路,求的……是早入轮回。”
老僧背脊也已被汗水浸湿,此时连一句吟诵了无数遍的佛语都再难吐出口,吶吶难言。
湛冲鄙夷懒言,目光仍盯住老僧,却猛然展臂一勾,拽出藏于老僧身后的一个小沙门。
小沙门犹年幼,一脸青稚,眼睛里惊恐难定,胸口喘息大动。
湛冲将小沙门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扶住其肩,微微矮下身子略与之平视,曼声笑道,“小师傅如此年纪就摒弃红尘,虔诚侍佛了?”
小沙门抖着手抬起合十,颤声回道,“阿弥陀佛,我……小僧是孤儿,幸得方丈收留,自小……便出家。”
按着小沙门肩膀的大掌顺着胳膊滑到他合十的手掌,双手被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打开,小沙门低下头,被迫展开的手掌不自觉拳握起来。
湛冲的视线从那双收紧的手掌移到众僧低垂的头颅,声色却越发温和,“想必方外的日子逍遥,小师傅这双手,竟比一般女儿家都作养的细致,难不成西且弥的僧人侍奉佛祖,无须洒扫拂尘,誊抄经文?”
一滴汗水顺着小沙门的额角滑落,周身抖成筛糠,支吾不得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柟是天朔六年放归的,回来就继任国主,这十年时间,谈不上励精图治,孩子倒生了一大堆。”湛冲放开小沙门的手掌,单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揽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道,“阿柟与我同年,文治武功皆平庸,我虽瞧不上他,但不得不承认,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他比我强。”
“阿柟一共生了九子六女,可是我只找到八子六女,独缺一人,不知应往何处寻,小师傅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小沙门此时已如经霜打的蒲草,几乎站立不住,再多的佯装在这双眼睛下似乎都无所藏匿,灵台已然坍塌,再撑不住,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颤声几不得闻,“将军饶命……”
月光凝在那人的脸上,俊美深邃的轮廓在寂静夜色里平添了一丝澹泊,乍看之下,似乎是哪户豪门的清贵公子,可对于眼前这个瘫跪的少年而言,他是六道轮回的索命夜叉。
湛冲弯腰扶起少年,继续发问道,“你非嫡非长,胆量气度又寻常,你父皇因何独独冒险将你安置在此,博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