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弱,莫名觉得恍惚,她的双眼盯着周礼的脸,眼前的人越发陌生。周礼抹去她额前的汗,又用手背一下一下擦去她脸上的泪,他动作轻柔,只是没法去看她的眼睛。“我要去看看他。”…何盛是第一个下楼的,周礼跟了出来说了几句话就先让他离开了。吴世明的老家在很偏僻的郊区,吴念很多年没去了,两辆车停在一个岔路口迷了方向,没办法,老周只好打通了何盛的电话,让他找警局的朋友查一下地址。当他们终于找到地方的时候,吴念隔着车窗看到了大门上的白布,车门被打开,周礼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刺眼的白光,那是为吴世明回家亮起的灯,她从车上下来,走在光里,一步一步靠近。门上的白布随着风动了动,吴念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下,八岁那年,同样的白布是绑在她的胳膊上吴世明的妈妈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站在了大门口,红肿的双眼和凌乱的散发让她显得有些狼狈,可她又强撑着站直腰杆,冷冷得注视着不远处的吴念。吴念缓缓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只要我还活着,这最后一面,你见不上。”她为了儿子妥协半辈子了,这次,终于可以做主了。“帮他换衣服了吗?他爱干净,头发好像长了些,给他修剪一下,指甲也要剪”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这一巴掌不算解气,如果不是被周礼挡住了,吴世明的妈妈还打算打第二下,万般恩怨都像是汇聚成了一颗子弹,而她手里的这把枪莫名就只瞄准了吴念的眉心李之雅冲上去低吼“你怎么能打孩子啊!”家里的亲戚听到动静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王山海把李之雅和吴念护在了身后,一直坐在车里的老周也迅速下了车,快走几步站在了周礼的旁边。吴世明妈妈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周礼“你该劝劝他的”周礼压低声音说“是啊,你早该劝劝他,他或许走不到今天。”吴世明妈妈脸上的痛苦模样被这话瞬间打散了,她盯着周礼,双手缓缓握拳。他一脸不屑,可是说话的语气很和善,像是好言相劝“既然人没了,那就好好护着名声,别折腾了。”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抖,脑海里那一幕幕场景越来越清晰,她明明把那些视频删掉了,以为只要吴念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周礼被突然揪住了胳膊,面前是一张略显狰狞的脸“毁了我儿子,那丫头也会恨你,你敢赌!”他甩开她的手“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会让她自己选。”四周的邻居越聚越多,像是都赶来看热闹被护在最后面的吴念转过身,走到远处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后退几步,奋力朝院子里丢进去。“吴世明!”她扯着嗓子喊。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走在院墙边朝着墙缓缓跪下,李之雅想过去扶,被王山海拦住了。吴念脸上挂着泪,冲着发白的墙苦笑了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吼“小叔,给你磕三个头,姑娘来送你了。”一下,两下,三下她的头埋在地上,泪水一颗又一颗的落,没有放声大哭,也再无言语。这次,就是永别,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缘尽了。吴念上了车,没回头。倒车镜里依稀可以看到门上的一片白布随着风掉了下来,像这场闹剧,急着落幕。他们离开之后,吴世明的心理医生才走了出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白布说“死者为大,你该让孩子进去道个别,世明之前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儿子总说有吴念为他养老送终,她还以为只是玩笑话。“那就让他恨我吧,最好把我的命索了去。”午夜梦回,她倒要好好问上一问,这母子情分怎么就成了他最容易舍弃的东西。“何苦呢?”“张兰,他死了,死人说过的话都不做数了。”张兰没接话,只是将手里的白布重新挂在了门上,这世间万事,哪能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呢。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雨水打在车窗上发出“哒哒”的敲打声,吴念只觉得身上发烫,腿上的不适也在消磨她的耐性,竭力克制的情绪像是随时都会溢出来,她有些坐不住,忍不住去拉拽自己的上衣。坐在旁边的李之雅靠近她问“是不舒服吗?”吴念的视线随着雨刮器左右晃,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片刻的眩晕让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头重脚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身上有些出汗,黏腻感让她很不舒服。李之雅把车窗开了一半,吴念靠在玻璃上呼吸新鲜空气,随风飘进来的细雨打在脸上很凉爽,缓解了她身上的燥热。周礼在车上接到了何盛的电话,两个房子都空了,里面除了家具家电之外什么都没有,显然是都找了保洁收拾过了,吴世明的死不是突然的,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挂了电话,周礼闭上眼,他想找的东西怕是已经被处理掉了。到家之后,吴念第一时间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李之雅连忙去接了一杯温水,拿进去给吴念漱口。王山海把老周送走之后才上楼,听到呕吐的声音问“晕车了?”“她不晕车。”周礼坐在沙发上接了一句,吴念现在心里不好受,身体的反应要比情绪更真实。吴念的体温有点高,李之雅出来找温度计。周礼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卫生间走,只是手刚碰到门把手,门就打开了,吴念刚洗完脸,被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侧脸,他微微抬手,吴念却皱着眉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绕过他直接走了出去,周礼站在原地缓缓收回手,吴世明这最后一步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吴念量完体温走到门口换鞋,看着鞋架上那双男士拖鞋她有些出神,上面刻着数字“43”,她记得,吴世明的鞋码是“42”。李之雅煮了面,只是所有人都没什么胃口,吴念也只是勉强喝了几口汤,退烧药也不吃,甚至还有些急躁。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周礼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几步就被吴念挡住了路,她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她以为他要走。“我不走,只是去抽根烟,还是说你现在问?”他一直在等她开口。吴念还是不说话,又坐回到沙发上蜷缩着周礼出去了,没关门,像是让她安心。低烧让她有些头痛,再加上双腿的不适,吴念回卧室吃了两片止痛药,这比退烧药管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客厅里安静的只有雨声,王山海和李之雅坐在沙发上也是相顾无言,此刻说什么都有些无力,只能无声地陪着。周礼抽完烟回来,轻轻关上了门,回过头就看到吴念光着脚窝在沙发的角落里,他回卧室里拿了一个薄毯为她盖住脚,才重新坐下来。“他伤到哪里了?”吴念终于问出了口。周礼没直接回答,更像是开始解释“我接到电话就过去了,他想见我我没理由拒绝,他说自己命不好,运气也不好,大概意思就是遗憾太多,很多事都好像是只差一步,这一步要了他半条命,剩下那半条命,他说给了吴忧”“我想知道,他伤哪儿了?”她像是没了耐心,问着同样的问题。周礼盯着她的双眼对视了几秒,他并不想吴念知道。坐在一旁的李之雅也终于开了口“念念,算了。”“你怪我?”周礼这句话等太久了,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吴世明这是将了他一军,他连反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对立面已然换成了吴念。王山海打圆场“别这样,谁都不想这事发生,念念,你让周礼把话说完。”“小叔的意思我明白,扯平了嘛,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她是这样理解的。周礼熟悉吴念的性子,知道她是在赌气“你明明知道他是有愧于你的。”“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他拿命向我赔罪?”她一向温顺,可今晚为数不多的话却有些偏激。能理解,周礼都能理解,他还在宽她的心“我只是想把他说的话讲给你听。”吴念的双腿有些麻,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毯子落在了地上,她抬脚跨了过去,像是自言自语“他死了,没意义了。”都不重要了,她和他纠缠太久了,早就分不清对错了,吴念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之前还说要算账,现在好了,人死了,还算得清吗?李之雅不放心,跟着吴念回了卧室,帮她盖好了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昏黄的光影下,吴念眨着眼看窗户上不断滑落的雨水,八岁那年的恐慌又围住了她,白布之下妈妈平静的眉眼越靠越近,那张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吴念竭力回忆着妈妈笑时的模样,可是太模糊了,她有些记不清了,嘴边不由唤了几声“妈妈”李之雅往前凑,轻声应着,她以为吴念在喊她。药效起了作用,她身上没有了疼痛,可是体温却烫的吓人,李之雅接了温水给她擦拭身体,可也只是片刻的降温,周礼守在外面,一墙之隔,他听到吴念说“下雨了”又听到“快开学了”,安静了几秒,吴念还是喊“妈妈”一声又一声,夹杂着李之雅克制的啜泣声,再然后听到吴念唤“小叔”,声音断断续续,最后她带着哭腔叫出周礼的名字,门外的人终究也红了眼,她还是怪他的…当她突然安静下来,李之雅晃了晃她,又轻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吴念没有任何反应,李之雅一下慌了,手里拿着毛巾跑到客厅颤着声音说“念念好像好像是晕过去了。”王山海拿出手机,依旧是第一时间打了120。周礼则是直接进了房间,他为她系好了胸前的两颗扣子,在她耳边轻语“怪我也好,恨我也罢,只要你能好受一点。”周礼握住她的手,明明身上滚烫,手却是微凉,她更像是睡着了,只是脸上却没什么血色,她安静的溺在痛苦里,不需要任何人,向来如此。,!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进了房间边询问边做检查“把窗户开一点,屋里留一个人看护就可以,吃过退烧药了吗?”“没有,孩子不吃。”“发烧不吃药怎么行,会烧坏的。”语气里满是责怪,还以为是家长不负责。李之雅没说话,看着吴念脸上的吸氧管流眼泪,这一幕她太熟悉了,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周礼一直站在门口,他看着护士将针扎进了吴念的手背,那一瞬间他皱了皱眉,像是能感受到疼痛。固定好吊瓶之后,医护人员就离开了,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晚上要守着她,如果高烧还是不退,就必须去医院。”语气一点都不和善,但王山海还是说了很多次“谢谢”,医者仁心。半个小时之后吴念就开始退烧了,李之雅松了一口气,靠在床边揉了揉自己的头,王山海走进来说“你去睡,我守着她。”李之雅摇头,她哪里睡得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周礼“你去休息,这里有我”她嘴硬心软,说到底,周礼也还是个孩子。周礼出门抽烟,王山海跟了下来“别想太多,念念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有人能理解此刻的周礼,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吴世明带着笑的脸还那么真实,他分明看到了吴世明手中不断缠绕的带子,或许,当时他多说几句话,结果会真的不一样吗。而吴念,真的会好吗,就算她会好,他们之间呢…:()年少时的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