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下落
次日清晨,我们拔营启程,继续向着西北方前进。两个时辰后,一座雪域山脉出现在左手边,逐渐显现出它的耸峙,丝丝冷云在山峰处缭绕。
“那是莲叶山,祁连山的一个支脉。”松铭用马鞭指着那座山说道。
不移时,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我有点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一条浅浅的小溪蜿蜒地穿过布满砂砾的土地,溪边有一座高大的铜人像,在这枯草荒芜的旷野中显得有点突兀。
“这是冠军侯霍景桓之碑,”松铭从舆驾下来,一边说一边朝末尾走去,“稍等片刻,容我在此一拜……”
小玉爬了过来,跟我一起趴在窗口眺望。虽然我忘记了亲人,但史料还是记得的,景桓霍去病是汉武帝大司马骠骑将军,功勋彪炳,可惜年仅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我的目光落在石碑的基座上,上面刻着八个大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松铭带着几根点着的香回来了,他竟然换上了正装深衣,腰间佩上了香囊,手上戴着戒指。
“冠军侯年少有为,”松铭一边说,一边来到碑前,双手持香,恭敬地站立在那里,长发在风中微微飘拂,“十八岁横空出世,领八百轻骑百里奔袭,一举斩杀匈奴单于伊雉斜,擒获单于叔父罗姑比,斩首俘虏众多,立下赫赫战功……此后数年,他五次深入大漠,出陇西,抵祁连,封狼居胥,兵锋直逼瀚海,大破匈奴,打通河西走廊,从此‘漠南无王庭’,何等神武,何等豪情!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松铭镇定平静的声音在这古道西风中回荡,顺着那呜咽的萧风飘向远方,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还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奠定了大汉对西域的控制,成就了武威,”松铭继续说,“武威人民感念他的恩德,立碑以铭其丰功伟绩……呵,可惜,他在风华正茂的年韶溘然长逝,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呀……”
松铭一只手抓住深衣下摆,朝右边猛地一甩,飒飒作响,随即他玉山倾倒般地双膝跪地,弯腰把三根香插入了碑前的泥土里,然后恭敬地拜了三拜。
少顷,他站了起来,抖了抖长衣,然后转身走了回来,神色肃穆宁静地说:“抱歉,久等了,继续赶路吧。”
小玉跪坐下来,双腿平放在屁股两边,她深深地凝视着松铭的背影,目光透着爱慕……这不是她平时的矫揉造作,而是真情流露,至于是什么情感,我猜不透……
“从这里就是武威的地界了,”马蹄声重新响起,车子轻轻摇晃着启动了,松铭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再过不久就可以进入武威城了。”
太阳渐渐挪到了我们头顶,莲叶山也逐渐从我们的左前方来到了左后方,我遥望着雪山,发现山腰上有一座大型建筑物,好像一个堡垒,便指出来告诉了两个朋友。
“那是一个堡寨,”松铭朝左边扫了一眼说道,“外面是堡垒,里面是村寨,这是当地人为了躲避战乱而修建的一种防御设施。通常是一整个家族住在里面。”
“那现在里面有人吗?”我问。
“有可能。我们最好不要贸然接近。”
我注视着这个集军事与生产功能于一体的建筑,发现一条小河依山而下,经过堡寨,下游正好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诶,那是什么?”小玉趴在另一侧的窗户上,指着远处的一排架子说道。
我倾身凑过去看,我们沿着山脚下的一条土路缓缓行驶,那些架子就位于土路旁边一块开阔平坦的地区,几十排长长的木架排列整齐,蔚为壮观。
“那是葡萄架。”松铭淡淡地说,“武威盛产美酒,这里想必曾是一片葡萄园。嗯,可以想见过去这里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我注视着那些腐朽的葡萄架,上面没有一颗葡萄,而是爬满了翠绿、茂密的藤蔓,还开出了几朵小花,地上芳草萋萋。曾几何时,这里应该结满了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农夫们在架子下辛勤地忙碌……如今都不见了。
松铭轻柔的吟诵声,和着风的浅唱与马蹄的节拍传了过来:
孤城远在万仞山,杨柳不见玉门关。
何当夜光饮红酿,紫藤空余碧螺蔓。
“什么意思啊?”小玉悄悄对我说。
我一边思索,一边斟词酌句地慢慢跟她解释……随着这首绝句,我们的马车经过了山脚下的一个雕有镀金佛像的石窟,离开土路来到平原,穿过一片大肚尖顶的白塔群,接着驶过一个巨大的陵墓,墓区里有一个深深的洞穴,我们下去参观了一下,里面有大批铜塑的车马仪仗队和一匹骏马跨越飞鸟的雕像。
松铭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把这些景观的历史背景娓娓道来……石窟是上个世纪的僧人雕刻的地藏王菩萨哭泣像,白塔群是安息国与汉建交时在此修筑的象征友好的圣塔,而陵墓是前几任大族长的茔冢,里面有大量金银财宝的陪葬品,原本有专门的侍卫把守,现在废弛了,陪葬品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些搬不走的铜雕塑……松铭强调那些雕塑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展现了工匠们高超的技艺和华夏民族的壮情豪胆……
我听得如痴如醉,一路流连忘返,几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这就是我的故乡吗?如此深厚的底蕴,如此动人的传说,无怪乎松铭会饱含自豪地向我们介绍……同时,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渊博学识和儒雅气派也深深地打动了我……这就是我喜爱的人儿,这份喜爱就算是单相思好像也一点不亏……
直到一座高大的城门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原野上赫然矗立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来到了武威城下。从莲叶山流淌下来的小河像一条绫罗白练般穿过草原,通向漠北。
我注意到虽然这座城门上面搭建有重檐歇山顶的城楼,造型古朴雄浑,但城墙上污迹斑斑、凹凸不平,楼面灰暗残破,缺了一角,好像年久失修似的。城下杳无人烟,空旷萧索。
“我们回来了,母亲。”松铭抬头凝视着城楼,轻言细语地说,声音几不可闻。
城门半掩着,刚好够我们的马车通行。城里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到处都是坍圮的废墟和断壁残垣,街上鸦雀无声,草长莺飞……我们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个挑担的赤脚人。松铭下了车,牵住马,然后躬身作揖,说道:
“在下有礼了。”
那人放下担子,回了一礼。
“敢问足下,城中百姓何在?”松铭说。
“大人,”那人声音沙哑地说,“城中百姓已被迁往长安,这武威城中的凄凉光景持续有数年了,除了一些流民乞丐在此徘徊,便再也无人问津……鄙人在城北经有一家小食肆,那里有小民们新修建的营地,如蒙不弃,愿为导往……”
“有劳您了……”
松铭牵着马跟随担夫转过几个弯,来到一片空地,可以看见地上残留的地基,从这些地基能看出原先矗立在那里的楼宇之宽广大气……现在那些地基被许许多多的小棚屋覆盖了,这是用稻草和木条拼凑出来的最简陋的住所,比我们露营的帐篷稍大一些,除了一个门洞之外徒留四壁,里面黑乎乎的,因为没有窗。衣不蔽体的难民们在这里艰难而顽强地活着,有从城门那边挑水回来的,有就着阳光缝补衣服的,有围坐在门前闲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