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有喝就行了,荣华富贵咱们不求那个。”
从前那客厅里挂着画,威尔逊,拿破仑,现在都已经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仑,英雄威武得实在可以,戴着大帽子,身上佩着剑。
耿大先生每早晨吃完了饭,往客厅里一坐,第一个拿破仑,第二个威尔逊,还有林肯,华盛顿……挨着排讲究一遍。讲完了,大的孩子让他照样的背一遍,小的孩子就让他用手指指出那个是威尔逊,那个是拿破仑。
他说人要英雄威武,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威尔逊,也做拿破仑。
可是现在没有了,那些画都从墙上摘下去了,另换上一个老孔,宽衣大袖,安详端正,很大的耳朵,很红的嘴唇,一看上去就是仁义道德。但是自从挂了这画之后,只是白白的挂着,并没有讲。
他不再问孩子们长大做什么了。孩子们偶而问了他,他就说:
“只求足衣足食,不求别的。”
这都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改变了的思想。
再不然就说: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这还都是大少爷在家里时的思想。大少爷一走了,开初耿大先生不表示什么意见,心里暗恨生气,只觉得这孩子太不知好歹。但他想过了一些时候,就会回来了,年青的人,听说那方面热闹,就往那方面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青的时候,也是这样。孙中山先生革命的时候,还偷偷地加入了革命党呢。现在还不是,青年人,血气盛,听说了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红,现在让他去吧,过了一些时候,他就晓得了。他以为到了中国就不再是“满洲国”了。说打日本是可以的了。其实不然,中国也不让说打日本这个话的。
本地县中学里的学生跑了两三个。听说到了上海就被抓起来了。听说犯了抗日遗害民国的罪。这些或者不是事实,耿大先生也没有见过,不过一听说,他就有点相信。他想儿子既然走了,是没有法子叫他回来的,只希望他在外边碰了钉子就回来了。
看着吧,到了上海,没有几天,也是回来的。年青人就是这样,听了什么一个好名声,就跟着去了,过了几天也就回来了。
耿大先生把这件事不十分放在心上。
儿子的母亲,一哭哭了三四天,说在儿子走的三四天前,她就看出来那孩子有点不对。那孩子的眼泡是红的,一定是不忍心走,哭过了的,还有他问过他母亲一句话,他说:
“妈,弟弟他们每天应该给他们两个钟头念中国书,尽念日本书,将来连中国字都不认识了,等一天咱们中国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时候,还满口日本话,那该多么耻辱。”
妈就说:
“什么时候会打跑日本的?”
儿子说:
“我就要去打日本去了……”
这不明明跟母亲露一个话风吗?可惜当时她不明白,现在她越想越后悔。
假如看出来了,就看住他,使他走不了。假如看出来了,他怎么也是走不了的。母亲越想越后悔,这一下子怕是不能回来了。
母亲觉得虽然打日本是未必的,但总觉得儿子走了,怕是不能回来了,这个阴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也许本地县中学里的那两个学生到了上海就音信皆无,给了她很大的恐怖。总之有一个可怕的阴影,不知怎么的,似乎是儿子就要一去不回来。
但是这话她不能说出来,同时她也不愿意这样的说,但是她越想怕是儿子就越回不来了。所以当她到儿子的房里去检点衣物的时候,她看见了儿子出去打猎戴的那大帽子,她也哭。她看见了儿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儿子的书桌上的书一本一本的好好的放着,毛笔站在笔架上,铅笔横在小木盒里。那儿子喝的茶杯里还剩了半杯茶呢!儿子走了吗?这实在不能够相信。那书架上站着的大圆马蹄表还在咔咔咔的一秒一秒的走着。那还是儿子亲手上的表呢。
母亲摸摸这个,动动那个。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少,一切都照原样,屋子里还温热热的,一切都像等待着晚上儿子回来照常睡在这房里,一点也不像主人就一去也不回来了。
三
儿子一去就是三年,只是到了上海的时候,有过两封信。以后就音信皆无了,传说倒是很多。正因为传说太多了,不知道相信那一条好。芦沟桥,“八一三”,儿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国就打日本了。但是儿子可在什么地方,音信皆无。
传说就在上海张发奎的部队里,当了兵,又传说没有当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员。后来,他的一个同学又说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陕西八路军里边工作。过了几个月说都不对,是在山西的一个小学堂里教书。还有更奇妙的,说是儿子生活无着,沦落街头,无法还在一个瓷器公司里边做了一段小工。
对于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亲可怜得不得了。母亲到处去探听,亲戚,朋友,只要平常对她儿子一有来往的地方,她就没有不探听遍了的。尤其儿子的同学,她总想,他们是年青人,那能够不通信。等人家告诉她实实在在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说:
“你们瞒着我,你们那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给儿子寄些钱去,可是往那里寄呢?没有通信地址。
她常常以为有人一定晓得她儿子的通信处,不过不敢告诉她罢了;她常以为尤其是儿子的同学一定知道他在那里,不过不肯说,说了出来,怕她去找回来。所以她常对儿子的同学说:
“你们若知道,你们告诉我,我决不去找他的。”
有时竟或说:
“他在外边见见世面,倒也好的,不然像咱们这个地方东三省,有谁到过上海。他也二十多岁了,他愿意在外边呆着,他就在外边呆着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对方的回答很简单: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有时她这样用心可怜的说了一大套,对方也难为情起来了。说:
“老伯母,我们实在不知道。我们若知道,我们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