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像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像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哎!……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
“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像你这么大……”
“像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像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的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迫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九月四日,一九三六年,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