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要在号码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当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个行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挥手拂去写的东西,“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没资格逞着年少时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别人不愿意负担的责任。昔日曾经那样眷念不舍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现在只将视线从她身上一划而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没有认出的痕迹,那么就这样吧。
离开风沙弥漫的北京,登上火车。辛辰躺在硬卧中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火车在哐当哐当地行进,邻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讲着无意义的梦话,而她接受着这样注定无眠的长夜。
到凌晨破晓时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铺位,将散乱的头发绾好,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着外面。
已经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飞驰后退的景物带着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黄灿烂,零星的桃李在铁轨边自在开放,路边不时出现小小的碧绿水塘,塘边垂柳透出新芽,笼着轻烟般的绿意,迥异于她连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秃秃的树木、满眼风沙的萧瑟残冬。
她手托着腮,凝神对着窗外,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今后应该怎么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学,功课照例是应付差事,好在兼职平面模特,在厌倦摆姿势拍照前就开始接触平面设计、图片处理的实际操作,有了还算不错的动手能力。只是与辛笛对比,她就显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绩优异,大三时拿到全国大奖,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毕业时几家服装企业争相礼聘,她目标明确,工作努力,成绩斐然,一路升职加薪,在业内崭露头角,本来对她专业选择存疑的李馨现在已经以她为傲了,对于辛辰那将要到手的不起眼文凭和大学时不断交男友的不良记录自然更加轻视。
这样回到家乡,她不禁苦笑,并不是为预料中大妈的不屑,倒确实对自己有了几分厌弃。她对自己说,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应该醒醒了,从现在开始,彻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也许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实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无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实工作的那份单调也来得实实在在,辛辰对着电脑机械地打着文件,一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边对自己说,不可以轻易放弃了,不然,对大伯交代不过去,对自己更没法交代了。
这个决心来得脆弱,听到路非要回来,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她并没调整好心态,没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与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会失态,会把软弱暴露出来,会接受他怜惜的目光,这些都是她无法忍受的。
她选择去了秦岭,背负着25公斤的装备,头一次做如此长距离的重装徒步。
辛辰从大一时开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着运动的劳累摆脱内心的烦乱,求得一个安眠,后来开始慢慢懂得欣赏途中美景。直到与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个山巅的那一天,她才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于语言无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冲击。
逆风而立,俯瞰云海,山风呼啸着刮过耳边,她意识到,在如此阔朗壮美的自然面前,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个老旧的办公室内,对着暮气沉沉的上级和同事,处理她厌倦的文件,她只会更加沉湎于过去飞扬的回忆,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营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爱好哲学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营曾对她说过的康德名言:只有两样事物能让我的内心深深震撼,一是我们头顶的璀璨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她对形而上的东西并没探究的兴趣,当李洋说到这些时,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庐般笼罩的深宝蓝色天空下,沐着城市中不可能想象的素光清晖,她觉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复这个名言时的神采飞扬。
林乐清坐到她身边,问她想什么,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这个回答让林乐清抚掌大笑,然后正色说:“一路上你一直沉默,我就想,你思考的命题一定*深远,果然如此。”
在西安的医院里,辛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夜,病房内灯光暗淡,她意识到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那个不肯放弃她独自逃生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她旁边的病床上,呼吸均匀平稳。
林乐清无恙,她也还活着,前尘旧梦已逝,她对着惨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地知道,从今以后,什么样的回忆,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人,她都能坦然面对,再不用那样仓皇地逃避了。没有了她念兹在兹的爱情,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还能继续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选择一个好好的活法,不负曾经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从西安回来,开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业余时间接活赚点外快,在有了稳定的设计客源后,她辞职做了soho,埋头于挣钱,如此认真工作深居简出的状态让大伯大妈都吃惊了。
辛开明做主,将冯以安介绍给了她,她头一次相亲,赶到约定的地点,看到坐在那儿的是个衣着整齐、干净清爽的男人,先松了口气,而冯以安却着实被惊艳了。
他一向自视极高,要求也极高,并不情愿用这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只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来,提前五分钟到,百无聊赖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准备礼貌地吃上一顿饭走人。然而准时走到他面前的辛辰个子高挑,化着无痕的淡妆,那张面孔年轻秀美,顾盼之间,眼神安静而清亮,衣着简洁,举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内,竟然挑不出毛病来。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爱好,冯以安业余时间爱好摄影,辛辰对于图片处理极有心得,谈吐风趣,交流起来颇有话题。
冯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觉得自己简直是中了彩。他快速进入了追求的状态,而辛辰并无拒绝之意,如两家大人所愿,他们交往起来。
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缺点——除了有点冷感。见了几次面后,冯以安得出这个结论。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着他讲笑话,她反应敏捷,笑得应景,绝对是领会了笑点,而不是随意敷衍;到朋友聚会玩乐的场合,她不会做孤高状独坐一边,该喝酒时喝酒,该唱歌时唱歌,称得上合群;冯以安也算久经情场,约会时花样颇多,很会玩情调,辛辰的每个反应虽不算热烈,可也不冷漠扫兴,再浪漫的节目落在她眼内,只有欣赏,没有惊喜。
她的全部表现可以用适度概括,而冯以安看得出来,那个适度不是出于有意的控制,她几乎是天然地与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个微妙得不易察觉的距离。身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说,自己进入了那个距离以内。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冯以安突然犹豫起来,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犹豫。他不打电话联络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过来;他失踪一两周后突然冒出来,她也不问为什么,可是神色之间,分明带着了然。
几个回合下来,冯以安明白,他没法突破她给自己划定的无形小空间。他觉得有这种表现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简单的过往情史。想到那样的淡定从容是经由别的男人磨炼出来的,他的心头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点不甘不舍;继续,他又有点莫名的惧意。
没等他想清楚,辛辰随驴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质问为什么没一声知会的电话时,她很平淡地说:“汇报是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这句话:是对自己行踪刻意飘忽不定的报复?是陈述事实,还是带着某个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