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有银子,别担心。”
她安慰银儿,一边与?翠柳架着她往坊门口的鲁记生药铺去,那里日日都有坐诊的郎中。
银儿被俩人连拖带拽地走了两?步就急哭了,使出从未有过的大力将两?人挣开,待挣开了,却又?脱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静临见?状便也恼了,“不就是银子么??我原想的是,咱们之?间已经不计较这个了!你?怎么?——”
“我有了。”
银儿抬起头,一双泪眼?空得令人心里发紧。曲炎那边还没动静呢,她安慰自己,许是年底他忙呢,年后就音信了吧,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欢喜,稀里糊涂的不安,稀里糊涂的抗拒,稀里糊涂的疼痛,稀里糊涂的,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她觉得,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翠柳挑起眉头,“有什么?了?”
静临已经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巴,脸儿变得煞白,“回?家再说。”
银儿一下子从地上起来,哀哀切切地攥住她的手,“先别跟娘说,求你?们了。”
母女连心心知肚明,书生沾赌赌咒发誓
“回来了?”
屋里没点灯,王婆已经躺下,闻声也没起来,只?道:“灶上温了甜汤,你们自己去端罢,我乏了,先睡了。”
语气透着疲惫。
银儿?心里一直紧揪着,见状稍稍放松了些,“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王婆声音略哑,翻了个身,面朝里,像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明儿?个就是三十了,这些日?子忙着洒扫内外,拆洗被褥,准备年货,定是忙累了……三个姑娘便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揭开砂锅盖子,一股甜香扑鼻,却是银儿?花生红枣汤。翠柳先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甜呀!”
静临也闻出了红糖的味道,便给银儿?盛了一大?碗,银儿?会意,这汤除了温热驱寒外,对孕妇是最滋补的,她?最该多喝一点。
听里屋不再?有来回翻身的窸窣声,翠柳悄声道,“你打算啥时候告诉干娘啊?”
银儿?撂下汤碗,声音闷闷地,“就等着他的准信儿?,一旦他说了,我便告诉娘,也省的她?为我担心。”
“也不能一直等他,你心里也得有个底线,过了那个日?子,便不能再?拖了。”
银儿?看?向静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少了些勇气,多了些侥幸,便勉强一笑,敷衍道:“是了。”
静临却不依不饶,“现在有一个月了吧?至多出了正?月,这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肚子大?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
其实她?还想说,姓曲的能干出这种王八蛋的事,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的话怎么可以信!若真有想娶的心思,何不趁过年堂堂正?正?上门?提亲?他乃是宛平的父母官,不说一手遮天,在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也是权势煊赫,再?加上木已成舟,难道害怕事情不成么?如此拖延,只?怕是没安好心!
银儿?的双眼带着哀求,像是承受不住更多的诘责,可怜,也可恨。
这让静临想起自己,与柳文彦之间种种,没有一桩不糊涂、不可恨。可人生匆匆,忽然便被抛到世上,谁不是头一回做这逆旅客,谁能一生不犯错?可恨的不是自己,不是银儿?,甚至也不是柳文彦和曲炎——他们固然可恨,然最可恨的还是这世道,容不得女?孩子家犯一次错,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凭什?么呢?男欢女?爱正?如草木生发?、万物繁衍一般自然,本该各有所?得,合则聚、不合则散,偏偏世人都说,得的是男人,亏的是姑娘,于是姑娘便不能错,也没得选,选了,就要从一而终,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君子还是畜生。
“静临,”银儿?忽然握住静临的手,旁的什?么都没说,可静临知道,方才?她?心中想的这些,银儿?都懂得。银儿?是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个敏感?纤弱又充满灵性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无需子曰诗云的教养,她?生下来便比常人的心思多了一窍……也偏偏是这多了的一窍,教她?一时糊涂,分不清对父亲的渴望和对成熟男子的迷恋,也分不清斯文与斯文败类。
吃一堑长一智,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经历一回便总会懵懂,纸上得来终觉浅。
静临很艰难地咽下一股酸涩,回握住银儿?,将心比心,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责备,不是同情,而是理解,支持,是退无可退时有所?依靠。
“没事,过完年再?说,有我们呢。”
银儿?将头靠在静临肩上,又一手搂住翠柳,很小声、很痛快地哭了。
明日?是除夕,后日?就是大?年初一,是新岁的第一天。在银耳花生红枣汤的甜香中,三个因缘际会的年轻姑娘相互依偎着,在炉火温热的灶台旁,一起提前守岁。
欲将沉沉心事留在旧年,却也知道,新岁注定多艰,她?们须得面对,以与生俱来的怯懦,或是无可奈何的勇敢。
一帘之隔的里屋,蜡黄干瘪而多纹路的脸庞,因被泪水浸泡,竟显得饱满而又滋润。
王婆今年四十四岁,未嫁养女?,一岁一劫。
这么多年都捱过来了,她?把女?儿?养的聪慧文秀,只?盼着过几年嫁个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安心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事,偏偏是她?的银儿?出了事,她?好恨呐,恨自己为什?么私心要再?留闺女?几年,恨自己为什?么没把她?看?得再?严些,恨自己当年不自量力,养了她?,却没把她?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