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看到他穿着这衣袍,十分惊讶,将他叫住了细问,便跟他说:“这袍子是正红色的,上面还绣着原只至尊巨无霸凤凰,只有皇后之尊,才能穿的。”
宫逢春愣了愣,又笑问:“那么说来,皇上是打算让我成为皇后吗?”
皇太后冷哼一声,说道:“等你做了皇后,爱穿什么不行。把凤凰印绶缠在jj上都没人敢说你!现在才是个良人,就算穿正红色底裤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快将袍子脱下来,今天是我看见了,倒没什么,若是旁人见了,联系前朝,参你一本,说你僭越犯上、不尊礼制,也够你倒喝一壶了。”
宫逢春大惊失色,从此之后,倒是学会了低调做人,也不敢求皇上专宠了。他从十六岁开始,一直待在深宫之中,倒是看了皇帝是如何将一个又一个的后妃“捧杀”的。许多代表戚族以及士族的妃子进宫,初得了尊宠,越发放肆,最后一个个的都死于非命,还背上骂名,死掉了尸体还得被泼脏水。最后,只有辟谷夫人与九尾夫人安然活到了现在,除了是因为够清醒能认清现状外,还托赖生了儿子。
辟谷夫人却见那件正红色的凤袍在他眼前展开来,云锦国的缎子自是极为美的,手工的刺绣精致华丽,以赤金金线埋在衣袍之中,因此那展翅的凤凰也暗暗流光,显得无比华贵。流云飞凤,人间富贵。
兰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凤袍,说道:“但愿夫人记得当初让奴婢收起它的因由。”
辟谷夫人当初命兰芝将袍子收起来,说是等他有一天身份足够尊贵了,再穿上皇后凤袍。现下,他却让兰芝将此袍重新取出——也许,他有一种预感,他这辈子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一天、有一刻,乞怜得到皇上的一丝情爱。皇上在三十年前给了他这件凤袍,就像是吊在驴子前面的一根萝卜,根本就是看得着的、吃不着的。
“我想再穿一下。”辟谷夫人拿起衣袍,说道,“我想……就一下下。”
兰芝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想哭,便道:“那请容奴婢伺候夫人更衣。”
辟谷夫人似乎也很久没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了。他穿了大概二十多年的灰白衣服了,有些时候,他甚至只穿道袍,头顶插着木簪,朴素得不像一位享尽荣华的贵夫人。这件衣服当初经过宫中裁缝修改,十分合身。而现在,却有些吊脚,只因辟谷夫人长高了,却也有些宽松,只因辟谷夫人消瘦了。辟谷夫人高了、却瘦了。当初,他穿着这件红衣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现在,却显得脸色苍白黯淡。
辟谷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满意地笑笑,说:“比起二十年前,我有什么不同了吗?”
兰芝愣了愣,想了很久,只答:“夫人更成熟了不少。”
辟谷夫人笑道:“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我,长得比较像个男人。”
兰芝愣了愣,说:“夫人!”
说着,辟谷夫人突然将这件凤袍脱了下来,大概是脱得急了,把盘扣也弄坏了。兰芝忙道:“夫人,悠着点!这可是御赐的!”
辟谷夫人冷笑道:“他赐我这个!他赐我这个!”辟谷夫人将衣服扯下,丢到地上,说:“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都知道。”说完,辟谷夫人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将一件压箱底的衣服拿了出来,说道:“这衣服,也是我十六岁的时候的。入宫之后就再没穿过。”
辟谷宫本名“逢春宫”,正是与宫逢春这个名字配对。当初宫逢春极为受宠,入主逢春宫的时候,皇帝特命工匠们将宫里翻新,甚至将屋顶的瓦片都全部掀翻,换上赤色琉璃制的鸳鸯瓦。辟谷夫人从未注意过这鸳鸯瓦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当他第一次独守空房的时候,才发现了这瓦片的美丽。彼时,他穿着寒衣坐在玉阶上,亲眼看着星辰都慢慢地沉下来,然后,云涛渐渐变得明朗,散去之后,云涛上升起一轮红日。这轮日光红艳艳的,光芒洒在赤色琉璃瓦片上,显得红光熠熠,闪耀得让宫逢春双眼发痛,流出了泪水。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在鸳鸯瓦下、翡翠衾中,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醒,像这样子坐在玉阶上看云升日上、明光铺满琉璃瓦,是多年不曾有过了。宫逢春穿上了十四五岁时常穿的那套衣服,自从入宫了就没穿过了。他像了像个女子那般打扮自己,倒忘了他们宫家是戎马起家的。而他呢,从小就精习骑射,当然了,入宫之后就改为精习被骑被射。不过呢,无论是“骑射”,还是“被骑射”,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辟谷夫人坐在玉阶上,慢慢地看着红日升起,而兰芝则在一旁伺候着,如同三十年前的某些晚上一般。辟谷夫人突然说道:“兰芝……你看……”
“是,夫人。”兰芝回答。
“你看陛下有没有一点喜欢本宫呢?”辟谷夫人问道。
兰芝愣了愣,却说:“皇上甚为与夫人三十年来,一直相敬如宾,甚为难得。老夫老妻了,自然不及新婚燕尔的年少夫妻那般亲热。但单看皇上对夫人的礼遇以及对大皇子的期望,就可知皇上心里是有夫人的。”
辟谷夫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一个宫人领着数名侍卫走了过来。
兰芝远远看见了,便嘟囔着:“什么事情值得一大早这么劳师动众的?竟然连侍卫都带来了!”
“得了。”辟谷夫人缓缓站起来,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