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都没了,穷小子到处做工养活自己。好在他做事麻利,人也义气,哪家有事他都伸手帮一把,也哪家都愿意捎带给他一口饭,还有很多半大孩子跟在他后面喊哥。谢为良心里却愁,听别人喊了一声哥,就得多帮衬,可他帮衬不了那么多人。
小五子也喊他哥,小五子的娘快病死了,穷病无药医,唯一的心愿是死前喝一口肉汤。
但这就有那么难。
真到了年三十那天,谢为良也没想出办法,天太冷了,山里活物少,他在山里蹲了两天,破棉袄扛不住冻了也没守到一只像样的猎物。下山却见小五子跟他报喜,说有肉了。问肉怎么来的,他们说打劫了一个教书先生。
淮山当然也没有什么读书人,唯一识字的先生在地主家教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没有大志向,家里有钱,将来捐个官,只要他识点字就行。先生年三十从地主家里领了一道咸肉回去,路上碰到“恶童”若干。
谢为良差点当场揍死这些不成器的小弟。
他跟那早死的老婆娘学了一些朴素的善恶观,比如饿死不能抢东西,尤其是看起来比他们还弱的人。他想了想,剁下来个边角让小五子切碎煮粥给他老娘,自己拎着剩下的咸肉,肚子上绑了根荆条去找那老书生。谢为良往他门口一跪,说整刀肉是还不了你了,我来给你干点活儿,或者你打我一顿吧。
老书生问他为什么肚子上绑了一根荆条,他说听过戏的,叫腹荆请罪。
气得老头儿痛打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他是个不识字的流氓。
谢为良也不喊疼,说抢人东西不对,但是小五子他娘亲就要死了,想沾点荤腥再走。老书生打完他,咸肉还给他,还数出五个鸡蛋让他带走,并叫他第二天上门来做苦力。
谢为良走的时候老老实实给他磕了三个头。
第二天他就上门,做好了受苦的准备,结果老书生让他抄书。谢为良花了半天回过味来,老书生不想作践他,他想教他读书。
老书生问谢为良将来想干什么,谢为良说卖猪肉。老书生又打他一顿,让他好好说。
谢为良说出他的大志向,养很多猪,让所有人都能吃得上肉。老书生像看文盲一样笑了,他给谢为良算了一笔账,起早贪黑赚的钱,多不过县太爷大笔一挥苛捐杂税。
老书生说你想让这里的人吃饱饭,你得做官。
做官懂吗?先识字,考个功名你再回来,这就是唯一的路。老书生又有点惆怅地叹气:?“但也许那时候你就不想回来了。?”
他是上一任县令的师爷,那倒是个难得的好人,但被排挤走了。老书生留下来又不愿帮着作恶,于是靠教地主的傻儿子混个活路。但是淮山怎么办呢?能走的人走了,剩下不能走的更难活。谢为良不懂:?“这么穷的地方他们还贪呢??”老书生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越穷的地方越好盘剥。
谢为良开始认真考虑他的话。他不仅聪明,还有一种世俗的滑溜,改了年纪去参加科举。没过几年他当真在淮山混了一个小官。他知道刚直在这里不管用,得想尽办法周旋。他也收受贿赂,收富人的钱,行不大不小的方便。他也收买上司,喂饱了好给他放权。
到了夜里自己照照镜子,像有一个老书生在镜子里看着他。谢为良总想起那些百姓朴素的生活智慧,偷奸耍滑是为堂堂正正地活。
他问镜子里的人,你是谁?
我是谢为良,我是吃淮山百家饭长大的谢为良。
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要当淮山的父母官,让他们都吃饱饭。
但他依然有做不到的事,比方说县令提出了新的税收方法,说不能按人头来收,要按活口来。养鸡的鸡算一口,养猪的猪算两口,因为猪的两个鼻孔太大了。大家都笑,谢为良听了也跟着笑,说那蛋也得收啊,孵出来就是一口,县令大赞他说得对。
如无意外,这个县令不会被换掉,也难以被举发。他姓陶,陵阳城里有个大官也姓陶。也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有那么个关系,县令的位置对这个小破地方,就比山还稳固。
当晚县令喝多了晃晃悠悠回去,谢为良拿起分肉的刀,一刀捅死了他,绑上石头丢进河里。他是吃淮山百家饭长大的谢为良,他还是一个屠夫老娘的儿子。
第二天他惊惧地向上官报丧,说县太爷酒后坠河。谢为良又贿赂了上级,他得到了暂代县令的机会,撕了那一张没来得及推行的政令。
安澜到淮山是两年之后的事,因为陶县令的尸骨被近海的渔民打捞了上来,肉烂了,随身的腰牌还剩了个角。他调查到的谢为良实在算不得好人,行贿、索贿都做过,也没什么清白家世,完全流氓混混出身。
但安澜惊异地发现淮山有了一些变化。
安澜在此处细细寻访,后来他去见了谢为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谢为良毫不隐瞒自己做过的事,他说:?“但是安大人,我有个请求。我死之后,能不能,让一个好官来管淮山??”
安澜看了他四处漏风的家,又看了他许久:?“你以为好官是白菜,地里随便能长吗?你自己接着做吧。?”
谢为良:?“???”
安澜看到谢为良官服里面破洞的里衣,他回陵阳之前给谢为良买了件好衣裳。
后来谢为良又见到了戴文嵩,戴文嵩对他说:?“只要你心志不改,我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周全。?”
那天回去谢为良没有对着镜子说话,他不需要镜子里再映出一个人来。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跟他一样的人,像镜子一样,映出他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