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弘盛不知想了些什么,笑了一声,甚至于对戴文嵩有了几分怜爱:“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了。你们哪怕再追个一年半载,只怕也没有新的说法。顾禹柏是个聪明人,懂得他所做的事应该向着谁。而只要他向着朕,有些事,朕便不跟他计较。”
戴文嵩沉默不语。
聂弘盛看穿了他的情绪,轻轻一笑:“玉珩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也是我最信任的年轻人。朕有意让他接管於镜庭,而这么多年,你总以他需要历练的理由挡在前头,其实是他不愿吧?玉珩,他对朕有怨恨,是不是?”
戴文嵩连忙磕头,冰冷的地面碰上他的前额发出声响,他尚未来得及开言,聂弘盛的笑意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听上去不威严,倒意外的宽和。
戴文嵩抬头,看到了聂弘盛对他招手,示意他起身上前。
他说:“你的夫人去了,朕心里有愧。那孩子记恨,倒也坦荡。朕不信你心中没有怨怼,却从不在朕面前表露,你不如他。朕最心爱的公主都愿意下嫁于令郎,也愿予他一人之下的权柄,可朕能给的一切,令郎,都不放在心上。”
戴文嵩就是傻的也知道说几句场面话:“那是珺儿没有尚公主的福分。”
皇帝“哼”了一声,意味不明,而后握住了戴文嵩的手:“朕属实不知,该以什么回报你们父子。若你戴文嵩要的是高官厚禄,也不会看得上当年那个不受宠的皇子了。元巍,你对朕,心里有恨么?”
元巍,戴文嵩的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戴文嵩的声音发颤:“陛下,帝心不改,臣心不改,从未有恨。”
聂弘盛看到了他的动容,他欣慰道:“好啊,好啊。到头来……朕的身边,还是你。”
跟顾家相比,戴家是真正的旧贵族,几朝文官都在陵阳扎根,而当初戴文嵩这样一个刻板人却可算得上家族的“反叛者”。因他无视家族立场,义无反顾站在了还是皇子的聂弘盛身边。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么个又直又容易受欺负的皇子,会是日后的天下之主。
但戴文嵩这个“押对宝”却没什么可被人羡慕,以他的家世和才学本就能在朝堂步步高升,这从龙之功应给他的额外好处,他是一点没占。
反倒是当了几年谏臣,惹得皇帝万分嫌弃,最后被疏远。
然而他也不在意皇帝对他的态度亲疏,就那么直愣愣杵在朝堂之中,该说的一句没落下。他得势时,有人巴结逢迎,见他讨嫌也不敢招惹,他被皇帝疏远时,这种直得不打弯的态度为他招来无数攻讦,从一根棒槌成了一面靶子,可戴文嵩不为所动。
他就那么顶着一张黑脸,任官衔从高到低,从低再到高,处事方式也从不更改。
“朕不把你们放在明处,有朕的用意。前朝早有史可为鉴,监察之权不好掌。动辄有性命之忧,朕首先要保你们周全,才能要你们为朕做事。纵不能公诸天下,需要时拿出朕的信物,也没有人敢拦你们的路。”
皇上的神色更缓:“好了,老伙计,朕老了,你也不年轻了。那一方镜令,早晚是要交到你儿子手里的。时候不早,你也回府吧。”
两个太监在前头提灯引路,戴文嵩目不斜视走在后面,那神情孤绝,好似已与世相隔。
圣心,又有了变动。
当日在猎场的王帐之中,皇上就没有叫他进去。看来严家犯了忌讳之后,皇帝心中的天平完全倾斜,他再一次“爱上”了那个佞臣。
戴文嵩回到家中,戴珺等在那里,他吩咐下人备好了热水,冬夜天寒,给父亲烫一烫脚。
戴珺立侍在旁,戴文嵩屏退下人。
“你猜的,一点儿没错。”他这一开口,等同于认输,有了颓然的味道。
“皇上说的是不查顾家了?”
戴文嵩默认了。
戴珺:“眼下征战以庆国的胜利作结,万民所盼,议和势在必行。皇上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有什么差错。严家已经出事,皇上手里总要有人可用,他向顾家示好是必然。若您认定漠北之战还有蹊跷,也不能当面拂逆圣心,要求皇上同意再查下去,只有暗中将来龙去脉查清楚,顾家得了什么好处,钱财又流去哪里,桩桩件件分明了,才能私下上达圣听。至于皇上处不处置,不是看实情,是看他还需不需要顾家。”
戴文嵩到了今日不能说不懂。他想忠君,容不得有奸佞作乱,但说到底……他忠的这个君,是一个活人,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位置。
“忠”也要忠得知情识趣一点。
戴文嵩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的神色晦暗:“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戴珺语气罕见地有几分不驯:“是啊,儿子自己学会的。”
戴文嵩黯然,他知道,妻子的故去,儿子心里除了对皇帝的恨,还有对他的怨。
他转而说:“於镜庭的镜令,我早与你说过,接与不接,最后不由你自己。那位的心思已明,你这样拖下去,又是何苦?”
戴珺长身玉立,同样是笔直的腰杆,戴文嵩像根棒槌,他像一柄藏锋入鞘的剑。
他看着父亲,一派从容,并未言语。
戴文嵩心中想着,眼里慢慢生出惊疑:“你想倒逼他,把这份权力放在明面儿上?”
他目光轻敛,以眼神肯定。
戴文嵩摇头:“不可能的。他这么久以来,就是想把这当做自己的最后一把武器。你还没有看明白么?”
戴珺:“是,他结果了自己从前的私兵,然而他想要的还只是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