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没有敷衍,说的是:“既以假面遮脸,必定有不便示人的理由。”
顾衍誉多看了他一眼,倒不作纠缠:“行吧,那我等你消息。”
她摩挲了一下一直托着的手炉,这次是真要走,却被那人叫住:“小公子留步,在下从不食言,无论杜衡大夫答应救治与否,今日这件事都要说与小公子。”
顾衍誉有一个很快的微微抿唇的动作。那人意识到,他不怎么高兴。不过这不高兴的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是小事。
他侧过脸,向侍从低声吩咐几句。那侍从很快将石桌石凳擦干净,变戏法地似的,竟拿出早准备好的两个软垫在石凳上铺好。紧接着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手炉。
顾衍誉犹豫了一下,说着“本公子没那么娇贵”,却还是一撩衣裳下摆坐下了。那侍从捧着手炉一直没放在石桌上她也感到满意。如果放石桌上,手炉凉得快,再抱到手里就没那么暖和,人手一直捧着当然是最好的。见侍从脸颊都发红,看起来是有点热,不过老老实实捧好手炉,没有放下的意思。
对方这份周到叫她微妙地爽了一下,又不免起疑心。而那玉公子权当只是尽了礼数,仿佛没有注意到顾衍誉的小小表情变化,他也再自然不过,在她对面坐下了。
他见过一只白狐,又凶又漂亮
玉公子说的是:“雅克苏有君权和神权分立,部落首领是俗世权力的象征。神权的源头是他们供奉的主神萨迦,原型是一头白狼。牧民认为萨迦主神给他们带来勇气和希望。”这个顾衍誉早就知道,不算秘密。
“长老需要在萨迦神殿中,经过特定仪式,获得主神的认可才被授予权力。被认可的长老就会得到萨迦神的指引,告诉他的子民们如何使得部族强大。”
“特定仪式指什么?”顾衍誉觉得这里多少有些模糊,还像是刻意被含混过去的。
果然那人稍有些不自在一般,而后吐出两个字:“神婚。”
“那是什么?”
玉公子平和地说道:“这与我们今日要说之事无关。”
顾衍誉微微眯眼,不怎么高兴地看着他,但也没继续发问。
通常来说,被拒绝都不是什么好体验,哪怕拒绝被表达得委婉。
对于顾衍誉这种狗脾气,大部分人不敢叫她不顺心,如果不巧有了,顾衍誉铁定要给对方找点不痛快。因此她遇到的人大致可以归于两类,怕她的和厌她的。
而眼前这位,奇特地,哪怕是拒绝她的时候也叫人读不出一份恶意。顾衍誉只觉今日这番对话里,被他不动声色拒绝了至少三四次,但她竟没生气。眼下有那么一点求知未果的郁闷,但也仅是微末的一点,无法连带着对人生出恶感来。
他继续说了下去:“萨迦留给部族的神谕里,最出名的一句指向三样东西,神的恩赐,火的智慧,血的温度。传说萨迦主神曾经预言,三者集齐的那一天,他们的子民就不再受漂泊之苦,不会再居无定所。”
这个,她就不知道了:“分别指什么?”
“顾小公子好敏锐,一听便知不是虚妄之言。”
“过誉,如果只是没影的传说,公子也不必大费周章来给我说书了。”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是,神谕并非虚妄,这三者皆有所指。后面这句是只有获得神殿认可的长老才能知道的话,译过来是这样——神的恩赐在地下,火的智慧在乌拉蒙的心中……”
“乌拉蒙是什么?”
“是他们语言中的……匠人。所有工匠,也可以指特定工种。而血的温度,流淌在白塔塔尖所指的那颗星星以南。”
后面这个不用他解释,白塔也是一种祭祀场所,用星星定位,其中一颗最亮的被他们命名为塔吉星。塔吉以南,就是庆国了。
顾衍誉心想,这个意思很明确。
“大王子是因为听信这个神谕才如此穷兵黩武的么?”
“在下正要说的,小公子先问到了,”他眼里有几分愉悦,显然谈话对象的敏锐使他满意,“据在下所知,大王子没有得到神殿和长老的支持,他是否听过这一句,就不得而知了。”
顾衍誉沉吟片刻:“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看起来小公子对在下所说不大满意。”
“我确实没有听过。也许你的消息很绝密,但是对我没有什么用。”
玉公子未开言,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她观察对方这般神情,心想,如果想在这个人跟前多得到一些信息,她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道:“地下的东西,无非金石矿物,说是神的恩赐也没错。工匠运用火的智慧,是冶锻之术,后面那一句是说让富庶之国流血。这连起来,说的是,雅克苏有某种很适合锻造武器的金属,装备上这种武器之后然后劫掠他国么?”
玉公子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有肯定之色。
顾衍誉道:“雅克苏以放牧为生,不同地质条件下,有不同的植被生长,牧民分辨起来应当很有经验,他们如果真的发现地下有什么适合冶锻的矿藏,倒也说得通。”
“可是我们在漠北和雅克苏纠缠这么久,没有见到任何特殊的兵器,大王子不是为这个打仗的。”这一句说出去原是为钓他的话,但话一出口,顾衍誉心中忽然一沉。
一个危险的猜测浮上她的心头——
大王子不知情,那如果真的有一个庆国手握重权之人跟大王子达成了一致,那个人是不是知道雅克苏的地下有什么?他用不止息的战争把这个部族掏空,那个一心战斗的大王子也很容易变成被掌控的傀儡,然后呢?雅克苏地下的东西,就尽在掌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