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这位皇帝不痛快的还是错过了追究的最佳时期,眼下若再翻出来,因为一只鸟把聂荣治了罪,皇帝跟瑞王爷之间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天下人恐怕也要觉得是皇帝小心眼。至于那鹦鹉已经会说“皇上吉祥”这样的吉利话这种事,是再没人敢提了,那是一根暗刺,将老年帝王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吉之兆的厌恶,深深扎在心里。
恰巧没过两日,朝堂之上,有人参了聂荣一本。说他放纵家仆,当街闹事,强抢民女,还打伤了顾家小公子,也就是那不成器的顾衍誉。这事正中皇帝的下怀,老皇帝当场叫出巡防来问话,问情况是否属实。巡防也印证了这事。
皇帝又问在朝的两位顾家人,先前为何不参不奏。
顾衍铭还没说下去,顾禹柏先问她:“若你在当场,会如何开口?”
顾衍誉几乎没有想,这些事像是早在她脑子里盘桓过好几圈:“如实禀告,一则要说,这民女实则身份是歌姬,我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皇上真要追究,就请追究给这位女子造成的伤害,虽籍在下九流,又于烟花之地谋生,但依然是大庆子民,有大庆律法保护,不该只因贵人一时兴起就要被迫卖艺;二则,我自己的伤就不用追究建安侯的责任了,顾家教出个现眼东西,已羞愧万分,没有什么脸到皇帝面前讨公道;三则,动手的是建安侯手下的人,是有人想要巴结他才有这么一出,建安侯本人没动我一根手指头,”越发轻慢的语气像一把缓缓刺出的剑,“不过是因为建安侯势大,旁人想要讨好而不得法罢了。”
顾太尉微微点头,顾衍铭脱口而出:“阿誉你跟爹想得一样。”
顾衍誉看了一眼哥哥这个解恨的表情,心中暗叹一口气。
且说当时顾太尉的奏对跟顾衍誉预想的说法一般无二,但以退为进,火上浇油的功夫还在顾衍誉之上。
顾衍铭:“可我不明白,皇上当时明着要给顾家做主,想要重罚建安侯,为什么我们要退一步?他们敢那样对阿誉,聂荣更是在锦儿面前……”
顾禹柏眼神示意顾衍誉,她轻拍哥哥后心,同他解释:“这事不是拿来扳倒建安侯的,他也不会真这么简单就被斗倒。我们是要他不得动弹。经此一役,让皇上提防他忌惮他更甚。最重要的是,轻饶这一回已经算是皇恩浩荡,贪墨案无人再敢求情,他们自己也不会再敢有任何动作了。”
事实就是如此,主审的大臣也松一口气,风向明朗,该怎么判不用再等指教。聂荣因为放纵下臣寻衅被罚了半年俸禄,禁足半月。而贪墨一案因为建安侯党已经不敢再伸手,很快尘埃落定。到底是都按照顾家的心思,执行了下去。
顾衍誉也出了府门,她回到“在水一方”。
令狐端着花茶进来。
她一个眼神令狐便明白,挥退其他人,恭敬地候在一边。
东西放下,顾衍誉叫他过来,抬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然后在瞬间锁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面容异常平和,只有不算平静的呼吸能暴露她此刻的愤怒,令狐玉因她这动作眼里出现三分痛苦之色。
顾衍誉说出的话带着寒气,又轻又冷,细听之下却有几分不稳:“如果我杀了你,我爹会训斥我么?”
他潮湿泛红的眼睛看向顾衍誉,说话已然困难,而递出的语气却恭谨又平静:“奴仆,之身,不,不值得贵人父女离心。”
她眼里很快闪过一丝柔软到近乎无措的东西,而后她松开了手。眼睛因为愤怒而显得发红:“聂锦才多大?”
好像是在质问他,又好像怕说得稍微大声一点,叫不该听见的人听见这么一句。
这般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总不能是一个小儿自己想的。身在局中的皇帝没有察觉,被算计的聂荣没有察觉。顾衍铭也没有察觉,如若他知道事情不像他理解的那样是幼子遭受欺负而后得到一个机会出气,真不知这位将军是否还能睡得着。
顾衍誉看得遍体生寒。聂锦怎么敢在皇帝面前演这么一出呢?得罪旁人尚有转圜余地,在当朝天子面前做戏,稍有不慎,杀身之祸都未必等得及家人说情。他怎么敢呢?
令狐玉大概还是觉得难受,但没有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只是细细抽气,看向她时透着担忧。那一刻顾衍誉鬼使神差地想,幸好眼前不是秦绝,否则她问出那么一句,那位棒槌可能会告诉她,聂锦过完年六岁。
顾衍誉看着他,听不出悲喜:“他这样的年纪,应该做出的最坏的事,是把鼻涕抹在别人衣裳背后。”
“会进宫在姐姐和锦儿面前说道这件事的还能有谁,我怎么嘱咐的你?”
令狐玉终于喘匀了气:“宣王妃进宫未,未曾提及。太尉……身边的侍从,给宫里递过话。”
顾衍誉跟他对看许久,终于什么也没说。
她去睡觉了。
令狐玉出去不久又回来,他脚步很轻,拧干布巾的动作也很轻,而后擦了擦她的脸,控制着恰好的力道给顾衍誉脸上的伤重新涂了药,那里的痕迹已经很淡了,但要更细致一点,这张脸上才不会留疤。
而躺着的那位不知道是没被惊动还是懒得睁眼,保持着一个凝固的姿势任由他去。
原来是燕安要买酒么?
顾家赢了漂亮的一仗,顾衍誉又开始招摇过市,像个活宝。把“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油”这句话诠释得活灵活现。她显得很容易被看透,被欺负惨了,就缩头乌龟一般躲起来,建安侯那里一被罚,顾衍誉又嘚瑟着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