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正懒洋洋扒着桌上一只玉碗,里面盛着颗颗珠圆玉润的樱桃。看到这种季节本不该出现的水果,居斯彦对陵阳贵族的奢靡又有新的领悟。顾衍誉歪在那里挑剔地把樱桃往口中放的样子,像一只品种名贵又很难养活的猫。
“哦,来了?”她用一边的布巾随意擦了擦手上汁水,未及穿好鞋子就迎过来。表现得性情真到于礼不合,不过左右她身份是男子,这些细节只会让顾衍誉的形象更真实。居斯彦幽幽看着她,面色沉静如水,只微弯的嘴角泄露了一点原本被藏得很好的笑意。
居斯彦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连顾衍誉也不得不承认,这双异色的瞳孔,看起来着实很有灵性。只听对方开口道:“坊间都说顾三公子明艳倜傥,风华无双,有幸来陵阳一趟自然是要结交的。”
顾衍誉嗤笑一声:“你能从坊间传闻里听到这个可太不容易了。”
居斯彦眼里温和起来,没了原先半真半假的笑意,说:“你倒很了解自己。”
顾衍誉蹙眉,觉察他眼神和语气中似有深意,挥手让原本在旁的仆从都退了出去。
居斯彦这才缓缓启唇:“一个女儿家,这般衣衫不整就见人像什么样子?”
顾衍誉面无表情地愣在当场,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居斯彦轻飘飘一句话如一记响雷在她头顶炸开。
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兄
顾衍誉心念瞬息万转,对方神色如此笃定,不像来诈她的。若为诈出这个消息,这情势对他也未免太不利,周围都是顾衍誉的人,他说出这么一句,是否能全身而退都不好说。
但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大约内心非常笃定,这件事只是他的一个筹码。而只有在它被保密很好的情况下才能作为筹码,顾衍誉想到这里放下了心。
不过她不大喜欢有人当面这样吓唬她,于是眸中杀机顿现。
居斯彦拖长音“哎”了一声,双臂一伸,顾衍誉阵势都摆好了,这位竟是没什么形象地朝她拱拱手,极快地说:“别,我怀着诚意而来,不想在这里被杀人灭口,你的身份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顾衍誉冷冷看着他,居斯彦自顾自逡巡一圈,似乎没找到令他满意的坐处。最终看上了顾衍誉刚刚坐过的矮榻,在她位置对面儿坐下了,反客为主地捻起碗中樱桃放进口中,看这动作的流畅程度,顾衍誉怀疑他对这碗樱桃早有预谋。居斯彦含混道:“我不想死,我又怂又配合的。你也冷静一点,坐下说话。”
顾衍誉:“……”
她出生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这种秘辛竟然被居斯彦这么一个外族人轻易道破,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极正常的小事。而他这态度自然得,如果他不是一个神经病,顾衍誉应当佩服他优越的心理素质。
她不是经不得事的人,很快收敛心神,在居斯彦对面落座。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吧,你想要什么,或者……想怎么死?”
居斯彦没被她这话冒犯,倒是笑了出来,异色的眼瞳里绽放着愉悦的光芒:“你竟然不先问我是如何知道你身份?”
顾衍誉夺过装着樱桃的玉碗来,一点便宜都不想要给他占到,动作稚气有余,说出话来却无情:“先决定长老是生是死比较重要。”
于是居斯彦更高兴了,乐道:“早知道你这样好玩,我应该早点过来找你。”
顾衍誉从各个角度都不大能直视这个人。翻完令狐让人淘回来的十几本关于“神婚”的艳情故事,她本身对这位长老就有几分复杂情绪。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文英俊的长老竟是一个如此跳脱之人,还跟人有莫名其妙的自来熟。
聚贤阁见他第一面,实则她对这位长老还有几分好奇和敬意,顾衍誉没忘记正是因为他掌握了长老廷,强势地支持了刚成年的二王子,雅克苏的乱局才得以收场。在居斯彦出现以前,那个破落的长老廷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了。而这一次接触到真人嘛……这些敬意都已抛到九霄云外,只想一拳打散对方脸上招人嫌的笑意。
居斯彦显得心情很好,没有被她威胁吓到的意思,甚至有了几分慈祥:“说起来,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兄。”
他这么一番言行下来,在顾衍誉心中危险系数直线下降,但翻白眼的冲动急速上升。当下嗤笑道:“我可不记得加入过什么不入流的江湖帮派,也没有随处认师父的习惯。”
居斯彦毫不在意:“你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也是常理中事。”
顾衍誉原本只是想呲他两句,没想到居斯彦这口气,倒真像在说一件陈年旧事。她也不得不分出心神认真听下去。
他凑过来一点,压低声音:“你可还记得,吴三思?”
“你认识我的老师?”这个名字对顾衍誉来说太过意外,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脱口而出并不合适。
居斯彦笑容里带了几分真挚:“他也教过我。”
顾衍誉目光里带着审慎,没有说话。居斯彦自己开口说下去:“他离开乐临后就四处周游,在漠北的关外捡到了我。不过我跟他的缘分不够深,没相处多久他就又去了别处。”
这个“捡”字,顾衍誉不敢苟同,这位长老应当比她哥小不了几岁,怎么算他跟吴三思相遇的时候都该不小了。何况他人高马大,比一般庆国男子还要再高半个头,是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形容得仿佛弱小又无害的?
但他这么一说,顾衍誉确实意识到了居斯彦性情跟他外表的不相称来自何处,他不说话的时候,当真有几分神性,而这言行和举止,确实是明显的被吴三思“荼毒”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