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鹦鹉却像来了劲儿,见了人不怕还皮实得要命,蹿到聂荣身上去,非但不加收敛,反而在他肩上撒起欢来,上好的锦缎硬生生被鸟爪子勾得起了毛,聂荣不好对聂锦撒气,只好阴沉地对那老太监斥道:“还不快把这畜牲弄走!”
福顺被聂荣一吓,去捉鹦鹉的手失了轻重,鹦鹉也受了惊,从他肩上尖叫着扑开,爪子勾走了他的头冠。
堂堂建安候顿时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聂荣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孩子面前,新仇旧恨一起冲上头,他也不再去顾那点君臣之道,莫说聂锦只是个不成器的小皇子,便是那些成年的皇子也要敬他三分,这样想着,聂荣一把挥掉那只鹦鹉,鸟的翅膀受了伤,没等扑棱起来,就被聂荣一脚踩上去——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不到片刻,聂锦便放声哭了起来。福顺跟着大呼小叫,用手去遮聂锦的眼睛,哀叫着我的小祖宗呀,您可不要看。
御花园不是什么私密地方,他这放声一哭,消息就在各个宫里传了个遍。那只虎皮鹦鹉的死状被传得越发凄惨可怖。
聂荣到底有几分恻隐之心,被这么一提醒他也反应过来了,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把那鹦鹉踩死属实残忍,再看到聂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老太监跟着又是着急又是哀叫的,聂荣虽气恼也有几分愧意,但到底没拉下脸来去跟他说话,只倨傲地看着他。周遭藏着掖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聂荣情绪也不太好,他想,若是这小皇子敢找他麻烦,还是要教训一下,是他一个晚辈冒犯在先。
谁知聂锦只是扑簌簌落着眼泪,哭得分外惹人怜惜,等他哭够了,让老太监给自己把眼泪擦干净,一板一眼走过来,奶声奶气跟聂荣道歉。
聂荣心里顿时堵得要命。
他有万般言辞,此刻能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妨。”
那小人儿看起来委屈惨了,做事却周到,没忘记点了小太监带建安侯去重新换衣梳发,然后抿着嘴叫上福顺那老宫人,用绢帕捧起稀烂的鹦鹉尸体带回去。
福顺躬着腰跟在小主子后面,一双枯皱的手捧着那死鸟,眼里也发红。
刚刚又是哭又是闹的,聚了好多探头想来看个热闹的人,人齐了之后聂锦换了个哭法。如果有人有幸恰巧目睹日前顾衍誉在严柯面前是怎么哭的,就会发现这哭法如出一辙。
哭的情态如果惹人厌烦就不够动人,剧烈哭嚎只能起到发泄情绪的作用,而他要的是他人的动容。
聂锦走在回自己宫里的路上,耷拉着他的小脑袋,微微垂着的眼里泪珠已然成形,将落未落,而他默不作声,过许久那一滴眼泪才无声地掉落下来,然后又一滴,接着终于像是悲伤无法自制,那眼泪扑簌簌地,开始安静又汹涌地倾泻而出。
聂荣看着自己沾着血的靴子,心烦至极。他觉得自己该去给那个孩子擦眼泪,又觉得聂锦从出生就是错的,他的存在令人厌烦。
细想想他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可计较?哪怕是个寻常长辈被晚辈无意冒犯,也能表示体谅,可聂荣咽不下这口气。
薄幸如顾家人,他怎么就不能恨了呢?
用心可怖,但滴水不漏
皇帝生辰将近,他又老了一岁,他是知道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跪拜,口呼万岁,但聂弘盛终于开始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他是皇帝也不行。
他从前也能挽弓,双眼看得清天上飞过的雁,如今人在几步外却看不清面容,而帝王之威并不允许人走得太近,他最常看清的,却是伺候他的老太监的脸。
春秋鼎盛时他曾希望人生永远如此刻,为此不计代价想为自己建造长生祭坛,以换取上天垂怜,而数十载倏忽过去,他终于意识到一切如梦幻泡影。大殿之上的王座是永恒的,而每一个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能够拥有的只有一时。
倒是另外一些……他从前不曾在意过的东西,更加让人眷恋起来。
皇帝在御书房里搁了笔,陈玉书过来汇报事情,结束后皇帝顺口问了一句聂锦的情况。素来温润的陈大人皱了眉头:“小殿下这几日……情绪很是低落,课业都完成得很好,但看起来像是有心事,臣,也不知何故。”皇帝喜欢这个小儿子,幼小可爱,有一眼看得穿的天真和恰到好处的机灵,还对他有深深的孺慕之情。若不是因为他也流着顾家的血,也许皇帝会更喜欢他一点。
皇帝走到聂锦居所时,未曾让人通传,他悄声走过去,凑到近前,看到那孩子正坐得乖巧,一口一口吃着饭。皇帝微微展眉,他年轻的时候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幼子们,那些潜在的继承人都不大讨他喜欢,他九死一生博来的江山,并不想看到哪个在富贵乡里长大的皇子顺顺当当继承,哪怕是他的儿子。如今老来得子如聂锦,关注了才发现,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模有样的一些小举动是这样可爱。
可那菜色实在太素了,看着样式过于简单,聂锦吃得也不像太香,皇帝顿时生了气,没惊动正吃饭的小孩儿,招了下人来问,才知道这是聂锦自己要求吃素,他没有胃口。
再一问,下人才支吾着把几日之前御花园里的事情讲了出来。皇帝顿时皱了眉头。聂荣素来嚣张他并非不知,但他有倚仗聂荣的地方,也有身为皇帝不得不考虑的制衡之道,所以平日里并不特意打压。可君臣有别,聂锦是他的儿子,再怎么年幼,比聂荣当然是要尊贵,哪来的被人欺负了自己回来伤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