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上了台,走到胡义面前,踮起双脚,端起牌子准备往胡义的脖子上套。
细狭的眼前出现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静静远望的目光,胡义终于低下眼来,往那块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声闷响,胡义的头当面狠撞在战士的脸上,战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喷溅着鲜血,直接倒飞下木台。
噗通——他捂着脸痛苦地翻滚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当——木牌摔在一边,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场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呆住了。
杨得志离胡义不远,冷不防被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块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胡义,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厉声道:“这是要造反吗?还愣着于什么?给他挂上我看你还敢!”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身边,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脚,正中胸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抽出随身的驳壳枪,拉开枪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
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台下,仰着冷彻的脸。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那些纯洁的泪水,不小心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看到一条路。
直到后来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高,很远;即便有月,夜还是夜,不是白天。
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
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
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
她根本不抬头,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说话。
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的女人,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
她听到了,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场,直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
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操场的黄土上,溅落成一块小小的湿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湿迹涂成一片,成为泥泞……
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迎来了第一场大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
独立团团部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水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水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黄的薄薄水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条毛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水,一边问身后那几个人:“苏干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
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毛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水。
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关系不好,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
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屁都不再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
“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
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满身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仍然被反绑着,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