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驳的话语已再次跳上了柳梦斋的舌尖——你偷,是因为你要钱,可我钱多得没处使,照样偷,世上就是有我这样天生的贼秧子,有你娘那样天生的无耻狠心人,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每一个都卖儿卖女——但他生生把这些残忍的词句又嚼碎了咽回去,半点儿也没吐露给她。否则,他到底期望她面对些什么呢?你娘不爱你,从来也没爱过,而你,就是这没心肝的下等女人的孩子。一个连亲娘都不爱的孩子,还哪里有资格指望世上会有人来疼爱她、善待她?不,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被真相刺伤,他的如风妙手会迅速地抽走所有残酷,快到她根本不会察觉。“你……说得对,你娘也是被逼无奈吧,但凡有手缝宽的活路,她也会好好地疼爱你。你这样的好孩子,谁能不爱?”眨眼间,他已然为她披好了幻象的薄纱。他望见自己的身影在她水盈盈的双目中闪动,而后她绽开了一笑,依稀灯下,恍若夭桃。“瞧你,眼睛都迷了,叫她们快服侍你睡吧。”柳梦斋伸手揉了揉万漪的后脑勺。她一把抓住他,贴上来搂住他,“那你明儿还来吗?明儿也来瞧瞧我吧,哥哥,好不好?”“好,你乖乖睡,睡醒了我就来。”他又认真抱了她一抱,叫了声,“马嫂子!”马嫂子应声推门时,一阵喧嚣跟着扑入,清清楚楚地送进来几声“雨竹姑娘”。柳梦斋方才惊觉,廊道对过是龙雨竹的房间呀!那万漪这里,不就是白凤的旧屋?只不过布置全换了,过去那一派炫目逼人的淫艳已无处可觅,只一堂细木家具配着恰到好处的几样字画摆件,颇为致静不俗,望之如书香门《万艳书贰上册》(12)十一锦庭静一出怀雅堂,柳梦斋就策马赶往棋盘街的八仙饭庄——方才他暗暗派人去截住万漪的娘,并将她带来此处等候。他进到雅间时,那妇人正呼噜呼噜吸着碗燕菜,听见人叫“小老板”,她才从那一桌残席中抬头,马上就挤出一脸生硬的纹路,倒头下拜,“敢问这位小老板贵姓?呵呵,才我和他们问来着,这些人又不告诉我,要我说,您准是王母娘娘的护法吧,才能拿这玉皇殿上的燕子窝赏人!这样的贵物儿,我一辈子也——”柳梦斋真不知万漪那样一泓清水似的女儿家,怎会有这样一个浑浊猥琐的母亲?他也不想过多废话,举手打断她道:“你明天去找万漪,告诉她,她爹又赌赢了,赢了一大笔钱,无须再为生计发愁——你听我说完!我的人会替你结清店账,再为你找一处房子安顿下来,保证你一家人从此后茶饭无忧。但你不许再逼着万漪要钱,也不许叫她知晓是我在照顾你们。否则,一文钱你也再拿不到。懂了吗?”妇人稍一愣,马上摆出一副心照的样子来,喜眉笑眼道:“哎哟,懂懂懂!嗐,真不怨姑爷您看重我家万漪,只怨那丫头生得太好了。不瞒您,我这仨闺女,只她一个有福气能进头等班子……”她还在“姑爷”长“姑爷”短,柳梦斋早已转过身,拂袖而去。他心下不舒服得厉害,跑了一阵马,才算缓过来,停马时也已到了槐树胡同,他柳家大宅外。柳梦斋正待往自个儿的院里去,来了个下人报说:“大爷,老爷子请您去一趟。”柳梦斋递过了马鞭,拍拍身上,“正好,我也有事儿同老爷子说。”他想说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而且不是那种肆意取乐、直到因厌倦而丢弃的爱,是决意永远疼惜、永远呵护的爱。所以他打算从长计议,先替这女孩的父亲买个一官半职,既解决其一家生计,也是拔一拔身份,待为她赎身时,她就不必从妓院里“出阁”,而可以按照“官门小姐”的规格,花轿鼓乐地抬进门来,与他的原配高氏平起平坐。他不愿让她成为其他豪门里的那种“妾”——今天是一条供发泄情欲的牲口,明天就是一件过了时的摆设。一旦他带她离开“那种地方”,他自己也绝不会再进去胡行乱走,他只乖乖守着她,和她生儿育女、白头共老……但柳梦斋不会当真和父亲扯这婆婆妈妈的一大堆,不会承认自己这可怜的爱情的软弱。他只打算讲两句话:第一,他要纳一个名叫万漪的姑娘做妾;第二,他会和她生孩子的。早在两年之前,无疑是出于对儿子的失望,柳承宗就开始逼着柳梦斋给他生孙子——给他的金钱帝国生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但柳梦斋素与妻子高氏不和,且高氏又多病,小两口连见面都没几回,哪里生得出一儿半女?因此照柳梦斋拟想,假如自己不再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而是正正经经让老爷子抱上大孙子,对方准会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