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龟蛋叫你的局?甭理了,跟我走。”他搀扶她起身,弯腰在她膝下掸一掸。万漪被掸落了所有的灰尘,焕然一新。柳梦斋先将她带去棋盘街的“慕华庄”。这是一家老字号绸缎店,店面宽广华美,各色衣料倾天而下,如月殿龙宫一般。店伴们一见柳梦斋,立刻围拥而上,“柳大爷”之声不绝于耳,一看他就是此间常客。而对柳大爷身后的万漪,大家照样恭恭敬敬问了安,便将二人引入厅后的一所雅室。万漪虽也跟猫儿姑来过,但都是在大堂拣选衣料,浑不知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但看满室的富丽馨香,丫鬟娘姨像是专伺候女眷的,她们捧上满桌的香茶果点,又当面净了手,剥起冰镇的枇杷、莲子、金橘……“姑娘您吃莲子,惯不惯剔莲心?”万漪忙扔下了手里的扇子道:“我自己来好了,您不用忙。”那些娘姨们不由互递着眼色;她们接待惯了豪门内眷、当红倌人,而那些女人无一不是落落大方,哪怕刚出道的清倌人也会很像样地指指点点,好使人认为自己见惯了大世面,她们还是头一次碰到万漪这样对下人也要称一声“您”的,便都在心里头笑她的村气。柳梦斋看在眼中,却只觉万漪憨态可掬,不禁也笑出声。他挂着满脸笑容,对刚刚赶入的掌柜本人道:“今天来给她办衣料。”万漪又是先和掌柜问好,这才拉一拉自己的袖口说:“这里破了,请问您,咱这里有没有一样的料子,能不能给补上?”人家还没答话,柳梦斋先自怪道:“补什么补?做新的。”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大爷,这就是新的,只不过扯烂了而已,找个手艺好的师傅补一下……”“得得得,吃你的莲子吧。”柳梦斋懒得听她说完,径直对掌柜摇摇手,“不用理她,有什么就拿上来。”掌柜差人捧上了一匹又一匹料子,“这是马尾丝”,“这是天鹅绒”,“这是高丽布”,“这是西洋布”,“这是倭国雨缎”,“这是琉球兜罗”……“喜欢哪些,自己挑。”柳梦斋一手握住万漪,另一手指一指那些匹头。“哪里用得着这么些?我就要一块一样的纱料,把这补上……”她手心里全是汗。“三个字不离‘补’,你是人参成了精吗?”他翻了她一眼,叹口气,便转向掌柜道,“这样,反正四时料子都要有,颜色样式你替我看着办,就是她穿。这是怀雅堂的白万漪姑娘,回头都给送她那儿去。呃,皮货先不急,冬天再说,不过有上好的毛料你替我留着。”掌柜答应不迭,那些娘姨们则又一次交递着神机,只不过这一次,惊赞取代了讥笑。她们原以为这是柳大少爷吃腻了山珍海味,拿野味作消遣,一身衣料换一夜欢娱,但一看这架势,是真准备替这位小倌人办衣料、铺房间,长长久久做她的生意。就是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万漪击败了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登时,这些女人对万漪肃然起敬,她们马上将把她的芳号四处散播,有如男子们为一战成名的将军传扬威名。万漪却在众目艳羡下又一次感到了不适。她扯一扯柳梦斋的衣袖,意在让他收回成命,他却拽着她起身,“行啦,你又不肯挑,那就让他们代办。走吧,吃饭去,我饿死了。”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处与街道隔绝的深宅大院,在这里,人们不管柳梦斋叫“柳大爷”,而称他为“小老板”;所以这里是柳家的产业,万漪猜。开饭前,他叫人开了一坛酒,与她对饮。等饭菜端上来时,他们已经在双双无声地傻笑了。柳梦斋虽早就凭富厚与英俊老于情场,但他从未付出过的真心仍旧属于一个真正的年轻人。和任何一个第一次堕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他处处迁就他十六岁的恋人,照顾她每一点口味,他甚至遣走了下人们,亲手服侍她用餐。他一度是被人争相讨好的王子,但柳梦斋觉得,那滋味半点儿也不及做一个甜蜜的奴隶。“你这不是折受我吗……”万漪含笑抱怨,一转脸却又哭开了。“怎么了,啊,小家伙?哭什么呀你?”他大惑不解。万漪羞愧地捂起脸,泪水由她指缝间溢出。从还是个孩子起,她就懂,好衣裳是给有钱的太太小姐的,她只配洗衣裳;好吃的要留给弟弟,她只是做饭刷碗的。哪怕今时今日的她已见惯了珍馐佳肴,也未曾放胆享受过食物的美好,她自知她坐在饭桌前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挖空心思令客人们称心满意。她习惯了压抑、隐忍、顺从、讨好、奉献、付出,习惯了被压榨,还有别人压榨她的理所应当,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毫无感觉——她不过是不敢,也从没能学会表露一丝丝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