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南有佛寺,名为“三祖”。相传此佛寺前身为南朝国师宝志禅师开创,梁武帝赐名的“山谷寺”。后来,隋初时分,禅宗三祖僧璨来此弘法教学,并传衣钵给四祖道信,故而后世称此佛寺为“三祖寺”。更有诗云“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者。
只是此时尚早,“山谷寺”也还没有“三祖寺”的名称,只是半隐于天柱山南门谷口凤形山的一处小寺落。只有善男信女才知道有这样一所小寺院,小寺院里住着一位佛法高超的大师僧璨。
这日里,空谷寂寂,唯禅房中木鱼声声,唱经琅琅,青烟袅袅,透着一股超然于世的淡雅。一长一少两人步履轻盈,似乎不忍打破山中寂静,屏息凝神般缓步来到寺前,这才轻叩山门。
山门无人自开,长者捻须迟疑片刻,随即拱手做礼,携少年入寺。
信步走过中堂,长者微微迟疑,又复缓步走入禅房,向禅房里背对着自己、正在唱诵佛经的老僧深深一揖,道:“山野匹夫鱼俱罗,见过禅师。”
那长者约莫四十五六岁,身躯魁伟,鼻挺口方,斜眉近鬓,一脸浩然正气,大有一方豪杰之相。正是鱼俱罗。
僧璨捶着木鱼的手柄微微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悬在眼角的两条白眉,看着鱼俱罗,忽而笑道:“老僧不知居士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鱼俱罗又是一揖,道:“鱼某叨扰禅师清净,本是不该,禅师何有罪过之理?”
僧璨笑道:“世间万般无错,错在己身,不可不深沉悔过。”
鱼俱罗神情一怔,道:“禅师果然高深,鱼某尚不言来此何故,禅师已然为我开脱。”
僧璨笑而不答,转眼看见少年,白眉下的双眸突然显出几分晶亮,缓言道:“遮么下首站着的小居士,可是高徒?”
少年慌忙走上几步,垂手答道:“霍霆见过禅师。”
少年竟是当年湘州城里霍木匠之子,霍霆。
僧璨微微一笑,道:“好,好,好。”转眼看向鱼俱罗,“此子自当出将入相,为一时梁柱,贵不可言呐!”
鱼俱罗道:“多谢禅师夸奖。今日携劣徒前来,全是为解鱼某心头之困。”
僧璨“哦”了一声,道:“居士当为沙场嚯啫宿将,却不知因何困顿?”
鱼俱罗叹了口气,微微侧首看了霍霆一眼,道:“霆儿,你先出去,我与禅师有事相商。”
霍霆应了一声,作揖便要退去,却听僧璨言道:“鱼居士错了。若是连他人都要回避,居士如何开的心扉?霍小居士也在此听听最好。”
鱼俱罗眉头一垂,道:“禅师说的是,鱼某受教。”随即看了僧璨一眼,道:“禅师听禀,鱼某困顿之事,还要追溯至十年之前……”
僧璨微微颔首,双手合十道:“前空转变,皆由妄见。不用求真,唯须息见。”转眼见一旁霍霆低头深思,僧璨微微一笑,续道:“居士困顿,自非一日,然若是直直要从往日纪念,则定然困顿羁绊越深。居士若要释怀,他日之事,定要放下才是。”
鱼俱罗“哦”了一声,苦笑道:“我非禅师这般四大皆空,只是一颗尘心冥顽不灵,如何放下?”
僧璨叹道:“世人皆以为放下不易,是以不肯放下,故而易易为不易,谬之大矣,善哉,善哉!居士既然不肯放下,便说一说究竟因何困顿。”
鱼俱罗道:“十年前,我等率众南下伐陈,于湘州城外受阻。月余后,终得擒齐州大侠秦仲敬而破城。破城之日,秦仲敬自刎以谢陈叔慎,由是心怀忐忑,五内不安,故而困顿。”
僧璨道:“鱼居士果真义士,即令秦仲敬为敌人,亦心伤其殒。然世间万物,皆有缘法。秦仲敬南北驱驰,向有仁心,身殒之日,自有神佛超度,不劳居士费心。”
鱼俱罗摇了摇头,道:“禅师不知,我非心伤秦大侠身殒,却是深思我等南下伐陈是对是错。想来日久,越发不安。”
僧璨微微摇头,缓言道:“梦幻空花,何劳把捉。得失是非,一时放却。”
鱼俱罗听僧璨说起了偈语,却不知何意,只是摇了摇头,续道:“当时江南子弟不堪后主昏庸,我主上遣兵伐之,本该是正理。只是,为何秦大侠回来湘州助守,又为何甘心为毫不相关的人死在这里?因为我们的南征,搭上这许多人的性命,又究竟是对是错?”
僧璨合十道:“阿弥陀佛,居士身为名将,却体恤黎民性命,如此仁心,善哉,善哉。”
鱼俱罗续道:“想来,我南征北战,将天下一统,我大隋子民,见了国力强盛,自然欢喜,然而被征之土,狼藉遍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们可欢喜吗?”
僧璨渐渐点头,口中吟道:“迷生寂乱,悟无好恶,一切二边,良由斟酌。居士这般想,不愧了‘人追关云长’的美名。”
鱼俱罗道:“由此,我再不敢擅动刀兵,将我那都督之职辞退,静心躲在秦岭里参悟,却毫无所获,反而困顿之中,沉溺越深,就连教授霍霆武艺,也不知是对是错。”
僧璨摇了摇头,道:“居士错了,一种不通,两处失功。遣有没有,从空背空。阿弥陀佛,居士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