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追问:“你真的不在意吗?”
常有点头。
大娘又问:“那是不是说就算我怎么开心都不会让你觉得我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常有愣愣地再次点头。
大娘忽然放声大笑,朝河边的平坦雪地奔去,边跑边喊,“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要把它承包下来变成我的私人领地,以后每个冬天都来这里撒野!”
天高地远,空气澄净。大娘旋转着,欢呼着,跳跃着,把雪捧在手里扬起漫天雪花,又顽皮地从雪窝中抠出石头丢到冰面上。常有不由自主跟着奔跑起来。“其实这里不光冬天美,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景色。你要是喜欢,每个季节我都可以带你来!”
哈气从嘴里飞出,冷气在胸中回荡。村庄、高架桥、旷野、白雪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受打扰的安宁,这种安宁可能是一个人从孩童时代到生命终结都在不断渴求的东西。它可以让人放下烦恼,放下羁绊,肆无忌惮地展露本性。
大娘跌倒在雪地里不动了,常有急忙上前。赶到近前,大娘突然翻身爬起来,向他脸上扬了一捧雪,然后大笑着跑开。
雪花随风飞扬,勾勒出阳光的轮廓,大娘的身上映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常有仿佛看见了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大娘大笑着说:“我当然要来了!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现在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我不想要钱,不想要权力,不想要爱情,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简简单单地活一辈子!”
追逐,嬉笑,打闹。两个成年人似乎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身份,也忘记了生活中的种种牵绊,像顽童一样放肆大笑。
那一刻常有才终于懂得眼前这个女人。懂得她的刻苦学习、她的风情万种、她的超高情商都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生存资源做出来的伪装。就生活而言,她是个成功者,有办法获得想要的一切,而最为可贵的是,她在这表象之下依然坚守着一颗对世界的童真的心。那才是真正的她。也是她最为迷人的地方。
也许每个人都永远是个孩子,只不过生活不断在他们肩膀压上重担,让他们跌倒,让他们受伤,然后在伤口愈合时他们学会规则,学会坚强,学会伪装。这种规则、坚强和伪装组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帮助他们抵抗生活里的种种狂风暴雨,坚不可摧。然后当他们恍然发现有一个不存在任何伤害的地方时,这沉重的铠甲顷刻瓦解,使他们回归到真正的自我。
常有也是一样。他虽没有像大娘一样成为一个优越的人,却也早已在困境中学会隐藏自己。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片河岸留下的不只是伤心往事,还埋藏了他对未来的最初期许。
那一刻他们是快乐的,所以不曾认真去想,让他们卸去铠甲的不仅仅是这片现实中的净土,还因为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向往。
我们还是一样的,只不过选择的生活方式不一样。常有心中的隔阂感随着嘴里吐出的白气消失无踪。
终于他们累了,大汗淋漓,身上发间满是雪花。大娘躺在雪地里,四肢伸开,好像要与大地融为一体。常有也在她身边躺下,享受这种未曾想象过的快乐。他听着大娘的喘息,闻着汗水蒸腾后四散的香气,忽然很想抱抱她。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许久,大娘收起笑容,转过头,问道:“常有,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设计便利店这么得心应手吗?”
常有摇头。大娘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便利店取名字叫绿岛吗?”
常有又摇头。大娘眯眼望着淡蓝的天空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汪苦涩的海水,人们在海水里挣扎着,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为了生存不得已做出的事情。所有这些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座岛屿,一个只能容纳下她自己的岛屿,让她落脚,让她们可以不必再挣扎,不必再跟同行的人争抢,不必被感情牵绊,不必随波逐流,在她的岛屿上做她自己的国王,与世无争。我想这座岛屿一定是绿色的,绿色代表着生命,那是刚刚出生、不曾受世界侵染时的我们的色彩。然而这些似乎都只存在于想象中,我们就出生在海水里,就算足够幸运找到那座岛屿,那时也肯定已经伤痕累累。那天偷听你讲小店的设想,我就肯定那一定是你心中的绿岛。你是个有趣的人,因为不管生活怎么艰难,你都保持着初心。这太难得了你知道吗?你不懦弱,也不愚蠢,你是别人都不懂的勇士,是充满梦幻的诗人,勇敢地面对琐碎的世俗,宁愿穷困潦倒也不妥协。你走的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我赫然发现这样一个小店也是我苦寻不得的绿岛。我开始畅想在即将被青春抛弃时,过上平静的生活,经营一家小店,满足自己,方便别人,等到生命终结,我就在这座岛屿上埋葬。这是一件值得付出全部精力的事,只可惜我走过的路让我无法回头,所以特别想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我开始查阅关于便利店的资料,开始构想,开始咨询,看着你对我的主意百分之百赞同时,我知道我的付出没有白费。所以,”她转回头,目光澄澈如水,“经营好它啊!等老赵不在了,等我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时,也许经常要去那里坐坐的。”
蓦然间,常有看见大娘眼睛里晶莹的泪珠,感觉她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自己,在鼓起勇气向他讲述一个更加真实的他。他再也无法抑制喷涌的喜爱,伸手拭掉那泪珠,亲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