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云舒见?到了一位垂垂老矣的病人。
想起去岁见?着圣上之时,这位仍耳聪目明、精神奕奕,然今日,云舒却只觉圣上已然是?个真正的病入膏肓之人了。
春已至,御极殿仍然烧着地龙,整个屋内热度惊人。而圣上却面容苍白,更盖着厚厚的被褥。
他?就那么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见?着云舒的目光依旧和蔼。
显然,虽然外头皇子的势力已经?将御极殿围得密不透风,但却依旧不敢苛待自?己的父亲。
不仅不能有所慢待,与之相反的,还需愈加恭顺,让最好的太医诊病,太医不行,便大张旗鼓地延请民间名医,总归,是?要?将孝顺之名传遍大衍。
“云小子,你来了。”床上的老者?喘息两?声,声音垂暮,却并不露出半分死气。
云舒不由得想,他?到底是?圣上,在位数十年,积威甚久,即便身处如今樊笼般的殿中,亦丝毫不堕他?帝王的气度。
“是?,圣上,云舒来了。”他?微微躬身,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在充满药气的室内显得有些沉闷。
圣上大抵躺在床上被掣肘已久,并不介意云舒礼数未曾周全?,他?语气中带着些许喜意,仿佛对云舒到来的速度尚算满意:
“算了算时间,你也该是?这两?日到了,且近些来,让寡人瞧瞧,你如今可有变化。”
云舒低垂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见?此话,往前走了几步,微微抬了下巴。
他?道:“在边关一年多,岂能没有变化,圣上,云舒变化甚大。”
他?居高临下,看了圣上一眼,见?对方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心中却很是?麻木。
从前在元京时,若见?着濡慕的圣上如此看着自?己,他?心中总是?十分欣喜,能得这位在位期间功绩卓著的帝王的一句夸赞,对皇子们?来说尚且不算容易,他?却从来不缺,往往当?着众皇子的面,他?还敢大胆地炫耀一二。
受此盛宠,他?云舒过去孤身一人在元京,日子过得并不算差。谁敢不长眼睛冒犯于他?,他?定然能循着机会,毫不手软地报复回去,再如何,也有圣上兜底,旁人自?得忌惮万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圣上的欣赏不仅不感到欣喜,反觉得十分麻木了呢?
大概,是?从真正逐步了解这位的真实?面目之后吧。那些所谓的盛宠,那些所谓的骄纵,都不过是?在隐秘地达成他?自?己的目的罢了。
有目的的爱护,还是?爱护吗?
云舒不知道,他?曾在心中百般思索,却从未有过明晰的答案。
“是?啊,你更黑、也长得更加壮实?了,寡人很欣慰。看来御沙关,到底还是?比元京更适合你。”圣上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说得真情实?意。
“许是?元京太过安逸,只能养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弱郎君,却养不出在边关喝风饮雪的强大将军。”云舒微微叹口气,不无怅然地道。
他?原本在很久以前,也当?如父兄一般,在边关杀敌抗敌的,可朝廷波兰诡谲的斗争、天家所谓的权谋之术,让他?只能自?小被桎梏在繁华的元京。
他?从来没有想要?做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却被形势逼迫着只能成为这般的纨绔子。
这些,难道圣上当?真不知吗?他?不知苦寒的边关,更能让云家的儿子成长得愈加卓越吗?
不,他?正是?太知道了,知道得日日夜夜尤觉枕边不安,即便是?扣住了一枚质子,亦仍然不能全?然信任为他?坚守国门的臣子是?如何的忠良。
云舒轻轻哂笑一声,叹息道:“圣上早该让云舒长久地待在边关,为圣上效力的。”
圣上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着云舒,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郎君,到底是?长成了一头狼啊。
他?失落地道:“罢了罢了,前事先?不提。你此番回京,可惊动?了旁人?”
“未曾。”云舒道,“圣上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还请示下。云舒虽单枪匹马,能做的不多,但保卫圣上的安危,还是?不在话下。”
圣上幽幽叹了口气,恍惚间又?更加像是?一个仿佛立时便要?辞于人世?的耄耋老人:“你先?说说外头是?什么情况吧,如今,寡人是?真的耳不聪、目不明了。”
“是?。”云舒实?话实?说,“外头如今大抵主要?由大皇子与二皇子主持朝中示意,余下臣子各有襄助。御极殿外头,此刻也正是?由两?位皇子的人把守。”
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又?说下诛心之语:“不过圣上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二位皇子为了圣上的病情茶不思饭不想,正不断派人去民间延请名医,想来不多时,圣上龙体便能痊愈了。”
说话间,他?看了眼圣上,不出所料地从他?面上看出了些许怅然,呵呵,有什么比儿子们?欺上瞒下、做出不孝之举,更能让一位父亲的心碎裂呢?
圣上再立于高山之上,遥遥望着一切江山臣民,他?也终究是?一位父亲。
“名医?哼,寡人这段时日,各种药物可是?吃够了。指望着他?们?,无甚用?处。”他?看向云舒,幽幽道,“你啊,莫不是?在怪寡人。”
云舒心中一惊,暗道圣上虽然老了,但到底还是?圣上,竟能从自?己寥寥几语中,听出自?己自?认为隐藏得甚好的情绪。
“云舒不曾怪圣上什么。”他?垂着眸子,睫毛微微颤动?,语气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