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叫不好,本能地击出一锤重重砍在悬崖石壁的崖柏树上,只靠着一只手的力量晃晃悠悠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如果是平时的石云飞,此时右手稍一用力就可提气而起,顺利脱险。然而他刚刚被挑断了手筋,根本借不上半分力气。每一次挣扎,握着锤柄的手都在下滑。
大限将至,石云飞心底却异常平静。
他看着春榆朝着崖柏跑来,一直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涟漪。她终于有些惊慌了,脱口而出:“坚持住”
可他坚持不住了。血肉模糊的手腕再撑不住一分力气,看着她破碎的表情,心底却有种又解恨又解脱的快意。
“今生不能与你共饮一杯合卺酒。”他说,“我等你,陪我喝一碗孟婆汤。”
石云飞松开手。青铜撞锤还挂在崖柏的枝桠上,他却如山顶一块滚石,直直坠了下去。白色的纸鹤伴随黑色的烟灰,在断崖上方盘旋不散,像是扑火的飞蛾苟延残喘。
就这么结束了么?她没有听到他坠地的声音,只听见峡谷中风声摇曳,如虎啸龙吟,渐远渐近。
谢春榆脑海中有一瞬空白,仿佛被本能催动,一点点捡起红木箱里散落的传世宝。一尊青玉雕山水图玉山,一座巴林石青龙战马,还有一樽已经碎成两半的三彩龙凤壶。
春榆从壶里抽出那张地图徐徐展开,黄缎镶边,白绸而制,华夏万里,江山城川,关隘古道,岛屿口岸俱绘影绘声画在图上。
这就是谢家传世宝么?她沉默片刻,将图收在怀中,翻身上马,朝丁沟村的方向走。
夕阳低后,暮云齐敛,春榆抬头看着浸透晚霞的天边,忽然腾起袅袅轻烟。
耳边似传来赫赫战鼓,眼前却浮现了熊熊火色,她几乎以为石云飞从崖底爬了上来。
那是石云飞啊!是石家的家主,即便身陷流沙都可全身而退,又怎么会敌不过这小小的悬崖。
春榆忽而生出一点盼望,回过头,却见天边忽然燃起焰火,在凌乱的晚霞中留下灿烂的痕迹。
黄土四散,火星纷飞,西雁大道尽头渐渐现出一队人。春榆停住脚步,这才发现是这些天一路护送他们的颂骨帮追了过来。
她虽并不知道石云飞如何发现颂骨帮有问题,但只看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石云飞偷偷带她上马离开,就知道事有蹊跷。
春榆多了个心眼,悄无声息从马上下来,拍了拍马臀放它往前跑。她自己踩着山壁的凸起向上爬了一人多高,悄无声息隐藏在黑暗中。
那一队颂骨帮人不少,数着竟比来时多了不少。打头两辆小汽车,身后跟着七八匹马。他们从她身下的土石路上穿梭过,小轿车上似乎是带了照明用的焰火,忽然间燃放上天,照亮了渐渐浓墨的一角天空。
焰火亮起的一瞬,轿车上有人探身而出,似乎看见了奔袭的马匹。车里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乱叫,春榆听不懂。但很快那人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支枪。
数声枪响划破天籁,壮马忽而顿足,轰然倒地。
春榆心口一跳,意识到了危险。又一盏焰火上天,隐约让她回忆起十多年前谢家倾覆的那个晚上。
夜空仿佛被一分为二,一半墨染,另一半却似铺满了火烧云,绵延坠落至海面以下。空气中充斥着金丝楠木被烧成灰烬时的香气,有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追来,她抱着弟弟赤脚踩过滚烫的黑色玄武岩。
为什么这么像呢?今晚和那一晚上。是因为今晚原本被安排来追杀她和石云飞的人,是同一批人吗?
十几年前是玉家盛,十几年后是玉家兴!
春榆心口像被捏紧,恨不能插翅飞回西安城,找到谢二的行踪。她心中着急,手上不自觉地滑动,身下的石壁忽然坠落几块碎石。
仿佛平地惊雷。寒风兼露,吹起她额前的乱发,天空骤然再燃焰火,照亮了谢春榆原本暗藏在山崖中的身影。
她猛扬双臂,纸花如飞刀冲天,直上云霄。风声猎猎,她用尽全力,天空中白色的纸片风驰电掣般袭去。
但还是太慢、太慢了。
七八支步枪同时发力,子弹如天降霹雳,避无可避。一阵枪响后,谢春榆如秋风落叶,从山壁上滚了下来。
哪有那么多如果,哪有那么多侥幸。坠崖之前石云飞望向她的那一眼,是不是已经预知到她今晚不敌颂骨帮偷袭的结局?
谁又能逃得过呢?纵然是四大家族,又怎样呢?她看得见风,风却快不过子弹。他天生巨力,却扛不起枪炮,就如那年庚子之乱,关外王玉如令一生骁勇独霸一方,却只能死在洋人的枪下,无能为力。
有人朝着她跑过来,仔仔细细搜遍了她的全身,又来探她的鼻息。她动弹不得,眼前一片血雾,似是在摔下来时伤到了眼睛。
来人又走了,山岭寂寂。她似乎看到了凋零的星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手,染了血的指尖在地上一寸寸挪移,终于触到一块冰凉的石壁。
“玉家兴。”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弟弟你记住,害我者,玉家兴”
谢二一路疾行,两日未曾合眼,却在丁沟村门口看见了绝命岭的晚霞焰火。熟悉的画面勾起了曾被深埋脑海深处惨痛的记忆。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曾家倾覆,姐姐抱着他一路逃命。他趴在她的肩头,赤焰照亮了夜空,热浪一阵阵扑面,一切最终化为灰烬。
车灯照亮前路一大片血迹,他霎时如坠冰窖,跌跌撞撞从车上下来,找到了软软倒在石壁旁边的谢春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