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卞宁,你想得糖尿病吗?”语气严厉,以一种教育的口吻。“你叫我什么?”“哥。”他语气变软。卞宁将糖罐放回原位,端着咖啡从他身边经过,又坐在他常坐的靠近阳台的单人藤椅上,咖啡放在手边,他翻开膝上的日记本开始写今天的日记。医生建议他每天把心里想的事写下来,作为宣泄。这天的天气不好,阴,午后两三点钟不见太阳,随时都有可能下雨。卞宁脚下踩着一层薄薄的影子,昏暗的环境中,他融化成一团模糊的灰蓝色阴影,永远保持着安静。他还记得中考前的某一天,卞宁对他说:“我最近常常在想,从楼顶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失重会让我恶心,但坠落的过程很短暂,可以忍受。砸在地上,血液从我身体里流出来,像绽开一朵花,我不需要眨眼,只需要安静地躺在那儿,看看天。我竟然能从这种想象中获得快乐,卞泊,我很不正常。”卞宁平静地描述着恐怖的画面,背着书包走在他身边,眼睛没有比平时多眨一下,也没有少眨一下。他把卞宁的话复述给妈妈,起初卞雨晴只以为中考临近,卞宁学习压力大,短时间内心情低落。她跟卞宁谈话,打算给他请假休息几天,被卞宁拒绝。中考结束后,他开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晚上通宵打游戏,白天睡觉。卞宁不像他这般疯玩,但一天中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睡觉,晚上睡了,白天还躺在床上。他不知道卞宁躺在床上能不能睡着,反正卞宁什么也不干。这其实是抑郁症一种明显的症状,然而当时他们并没有关于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识,忽略了卞宁的反常表现。卞宁离家前吃了一顿早饭,晚餐时间仍不见他的踪影,卞雨晴等不到他,越来越焦虑。他在书桌底层抽屉里找到卞宁做的计划图,上面标明的时间就是今天,还有公交线路,终点是一座烂尾楼。卞雨晴在出租车里哭泣,催促司机开得更快一些,他没有哭,陷入一种可怕的冷静之中。手电筒的光扫过丛生杂草,卞宁自行走出烂尾楼。“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他露出歉意的笑,“我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晚上,自十二岁生日那天分房睡以来,他们再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你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是。”“干什么?你想跳下去?”“不,我在思考。”卞宁侧过身子,面对着他,“我在想我出生前的世界和我死后的世界。”他靠近,抱着卞宁的腰,“听起来很哲学。你个骗子,你骗不了我。你留下那张图不就是想让我们找到你吗?你知道我知道你会把重要东西放在底层那个抽屉里。”卞宁反过来抱住了他,笑道:“好吧,不骗你了。我一方面觉得人生宝贵,痛苦也是一种体验;一方面又觉得,活着太无趣了,还不如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赶快死掉。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在我忍不住跳下去之前,你们找到我,我就不跳了。”“你死了,我怎么办?”“替我活着,要开心。”回忆到此结束,卞泊打开灯,阳台边的卞宁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着头,笔尖在纸面上摩擦,沙沙响。他封闭着自己,把近乎于完美的一面呈现给他人。表面风平浪静,窥不见海底有多幽深。“写什么呢?你每天写的东西不会重样吗?”卞泊来到另一张藤椅旁坐下,拿起卞宁的咖啡喝了一口,快速将其放回原位,“齁死人了,你还不如直接吃糖。”他起身进厨房找水喝。卞宁悠闲地说:“我在写,弟弟问我在写什么,我告诉他,我在写,弟弟问我在写什么。”“你正写脑筋急转弯呢!”卞宁歪了一下头,笑而不语。卞泊喝完水回来,问他:“你真觉得放这么多糖好喝?”“不好喝。”卞宁看向逐渐冷掉的咖啡,“但我大概需要很多的多巴胺。”不觉间窗外如同黑夜,云层起了一道闪电,再有沉闷的雷声,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卞泊跑到阳台上关闭窗户,一扇窗的滑槽可能有问题,卞泊一时半会儿关不上它。大风将雨水吹进蓝色纱窗,转眼间打湿他的衣服前襟。“我来。”卞宁在他身后说。他让位,由卞宁接手关不上的窗。那扇桀骜不驯的窗在卞宁手中温驯了许多,“啪”的一声关闭,截断风雨。卞宁抹掉手背上的雨水,说:“窗户老化了,早该换掉。”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还有卞宁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