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更天的时候,曹休仍在睡梦中,探马前来报告说“张普已被吴军斩杀,张普的人马已经乱糟糟地撤回了原寨”。曹休先是一惊,接着叹息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摆了一下手,示意侦探兵退下。侦探兵退走之后,曹休又躺了下来,可是怎么也不能入睡了,便一骨碌坐起了身,而后干脆穿戴好衣甲,在营帐外心思重重的踱来踱去。
一会儿,北方的天空被照得亮亮的一大片,那亮光是从地面照向天空的,曹休估计是薛乔那边有事了,虽然不曾有探马来报告情况。不多久,空气中便传来了战鼓声和呐喊之声,曹休料定一定是薛乔那边正在激战。他心里甚急,也甚是担忧,可是暂时又无能为力。
曹休急得来回踱着步子。不多久,探马急匆匆地来报告说:“薛乔军遭到吴兵的猛烈攻击,损失很大,现在薛乔等已经撤退到原寨了。”曹休又吃一大惊,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已经得知了情况,示意探马退下。他即刻令传令官通知几个属将前来商议对策,是进击,还是撤退。几个属官来到,沮丧着脸,一致认为还是撤退为好,以保存住实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于是正待命令各部准备有序后退。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鼓声咚咚咚震响,喊声铺天盖地而来。再仔细一听,巨声是从两边冲击过来的,吴兵从两个方向夹击而来,其来势凶猛无比。没有来得及统一而有序的指挥,魏军营寨内乱作一团,自相碰击、自相践踏的不知其数。呼喊声,骂詈声,惨叫声,嚷成了一片,丢盔弃甲者也无以统计。
曹休的队伍如溃泻的泥石流裹挟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滚滚而下一般溃败而走。被抛下的受伤者在不断呻吟着、哀嚎着,而已经死去的却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道路上或沟涧边。
这兵败如山倒的景象似钝刀一般剜割着曹休的心。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安全逃脱了吴兵的追杀,甚至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但他的心却很受伤,似乎在慢慢流着血。回到出师前的营寨后,他便一病不起了。后来,他被用车子送到洛阳城里疗养,可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后背生了脓疮,使他疼痛难忍。医者给他挤脓,敷药,服药,疼痛才约略好转些。但疮痛好转时,他的心病就又越发严重起来。他首先想到自己被周鲂欺骗。周鲂那嚎哭的模样,那要自刎的举动,那割去父母之所遗头发的行为,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令他呕心。他想起,当时周鲂是确实有些装模作样的,而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审察,不怪自己粗心麻痹又能怪谁呢?……本来是令张普、薛乔分别埋伏于石亭南边和北边,而我自己领军诱敌深入的,这不是很好的主意吗?可哪里想到吴兵竟然反埋伏呢?特别让人伤心的是,张普真是昏了头瞎了眼的,竟然把吴兵当成自己的队伍了,竟送到吴军的面前去让人家砍去了头颅,招致大溃败,这不是昏头瞎眼又是什么?真耻辱透了!……唉,我正准备有序撤退时,哪料到吴兵从两边凶神恶煞般地杀过来,我们人踩人,马踩人,乱成一锅粥,溃败成山崩石,……窝囊得没脸见人,死了无颜见祖宗了!
病中的曹休就这么乱糟糟地想着,有时似乎能睡着一会儿,但疼痛很快又会将他弄醒。医者再给他挤脓,敷药,服药,但他茶饭却越来越少,精神更为不济,竟至于滴水不进。他昏昏沉沉的,一会儿又想起兵败如山倒,一会儿又感到是一场梦幻,他并没有失败。后来,模模糊糊的,他感觉好像自己凯旋了,天子亲自来迎接他,父母为他而荣耀,祖宗也来向他贺喜。……不久,他只剩下了出气,而没有了进气。忽然嗓子里呼噜一声,他停止了呼吸。
……几天之后,曹休魂坐在一块山石上,仍然在叹息自己的无能和失败,当然也叹息时运太坏。他忽然一抬头,发现张普魂悲伤着脸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望着张普魂,一时竟愣住了。让他想不到的是,张普魂噗通一声竟跪了下来,一连磕了三个头,道:“都督啊,小人对不起您大人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昏了头,奔到了吴军的前面去送了死,以致招致全军的大溃败,连累了都督大人。……后来我想,事情很简单的,我可以叫喊着询问,听其口音也知道他们是吴兵啊!可我连话也没有喊,竟直通通的走过去,像羊落虎口,肉包子送狗了!都督大人啊,即便现在到了阴曹地府,我仍然愧疚,对不起您大人,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啊。……”
曹休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张将军,你也不要这样,快快请起吧,坐下,我们慢慢说。……不错,当初我也很抱怨你的,可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白白的伤了精神和身子。和你一样,我也气了不知多少天,竟然一病不起,来到这黄泉之下了。在这黄泉之下,我仍然后悔、沮丧极了。但我现在稍稍想通了一点,要后悔,就要趁活着的时候,进行反思,尽最大努力进行补救。在哪儿栽倒,就努力在哪儿站起来。而等到死了之后,盖棺论定,我们就不必再那么纠缠自己的灵魂了。我们的愚蠢,我们的失策,让我们的儿孙去总结,从中吸取教训。我现在稍稍想通了一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愚蠢,而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智慧。老祖宗的话需要听取,但后生可畏,说不定下一代的人会做得比我们要好得多……”
终于曹休魂和张普魂谈得很融洽。他们一起到深山草木丛中吸取了一些水果草木之气和天地间的元气之后,一同到阎王府告了假。他们准备各自回家乡一趟,看望自己的父母和妻儿。然后再到这个地方来会合,以一起完成阎王府所分派给他们的任务。
至于他们各自回家乡的情况,就暂且按下不表。总之,后来,他们两个,在阴曹地府内,成了亲兄弟般的好朋友了。
……话说赵云刚刚病倒时,很是有些不服气,以为自己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还是有好起来的希望的,最坏不过是不能重返沙场而已,但总不至于连自己走路、吃饭都需要别人照顾的。
但愿望有时候只是愿望。他不愿、不敢相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下床努力试着自己走路,走了两次,栽了两次跟头,这两次跟头将他摔得趴在地上爬不起身了,也把他原先的不服输摔成了不得不服输,接受了自己已经不能再自理生活的现实。
他躺在床上痛苦地想:人总有这么一天,不服老也得老。当初,他怀抱阿斗,保护甘夫人,出出入入敌军包围圈,斩杀多名敌军将领,真是飞一般的骁勇之将……而今,不能自己走路吃饭了。过往所有的能量和勇猛,都不能挽回垂危的生命。他的两个儿子,赵统和赵广,轮流着给他喂汤喂药,开始他还能勉强下咽,而后来竟至于丝毫不能咽下。所喂的汤药都迎着嘴角流进了下巴和颈项,弄湿了衣服。……约三更天的时候,他咽下了整个生命过程的最后一口气。……
……却说孔明再度上表——即《后出师表》——请求伐魏,尽管诸多大臣说“未可轻动”,但后主刘禅仍然批准了孔明出师的请求。孔明调集了三十万大军,令魏延总督前部先锋,气势雄壮地径直奔向陈仓道口而来。
细作飞奔报入洛阳,司马懿随即禀告魏主曹叡,曹叡大会文武百官商讨对策。有人向曹叡、司马懿推荐了王双——一个“身长九尺,面黑睛黄,熊腰虎背”的人,并且能“使六十斤大刀,骑千里征捥马,开两石铁胎弓,暗藏三个流星鎚”——为大将。
王爽按诏令来拜见天子曹睿。曹叡赐给了王双锦袍金甲,封其为“虎威将军前部大先锋”。曹真担任了大都督,率领十五万精锐之兵,会合郭淮、张郃等,分道把守隘口。
蜀军前队哨官探得情况,回报孔明道:“陈仓口已有魏兵把守,筑起了高高的一座城池,内有大将军郝昭等掌管守持,壁坚沟深,鹿角遍布排列,戒备森严,扬言坚不可摧。……不如放弃此城,从太白岭鸟道出祁山,走那条路很是便利。”
孔明一边听着,一边思考、盘算,然后道:“陈仓正北方就是街亭,街亭之重要自不必多说。如果不得陈仓,我们将如何进兵呢?”——至此,哨探官就不再言声,致礼告退了。
于是令魏延率军直抵陈仓城下,将城池四面包围了起来,连续不断地从四个方向攻打。每次攻打,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者换来部分将士的终身残疾,其中经历的疼痛和疾苦自不用多言。接连几天下来,没有取得任何的进展,城池仍然原貌不动地摆放在那里,只是增加了一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狼藉的箭镞及石砲。
魏延疲惫不堪神情沮丧地来向孔明报告情况。孔明本想听到击破陈仓城的好消息的,哪晓得听到的是魏延的坏消息,真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之内心深处无法外露的对魏延早就产生的那点芥蒂的作用,——欲令武士将魏延拉出去斩首。好在在场的文武官员们的倾力苦求,才算挽救了魏延的一条性命。
忽然帐下走出了一个人,先致了个礼,然后道:“我虽然愚钝,但也跟随丞相多年了,只是空享俸禄,却不曾有功于国家。现在我愿意前往陈仓城中,劝说郝昭来投降,不用一张弓一支箭的耗费。”众人一看,原来是一名部曲长官,姓靳,名详。此人平时较为低调,不怎么出风头,很少炫耀自夸。大家也从来不曾认为他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孔明对靳详的能耐也一直没有看得过高。于是颇带疑惑地对他道:“你将用什么话去劝说郝昭呢?”
靳详道:“我与郝昭是同乡,都是陇西人氏,自幼交好,是一起穿着开档裤子玩耍、长大的。我现在到他那里,把利害曲直关系说给他听,我想他一定会来投降的。——自从我听说他担任大将防守陈仓那天起,我就这么想过了,只是没有向丞相禀告我的想法而已。”
孔明似乎约略高兴了一些,对此事也增加了一点信心。于是就令靳详前往。
靳详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将衣冠也整理得较为整洁,跨上骏马,一直到了陈仓城下,对守门官道:“请通报一下,就说故人靳详求见郝伯道。”守门官离开了一会儿,很快便回来了,打开了城门,对靳详很客气的道:“既然是故人,郝大将军就请先生至城楼上相见。”
靳详与郝昭于城楼上相见,施礼完毕,就城楼栖息处坐下。郝昭问道:“老朋友除了叙旧,还因为什么而来的呢?”
靳详道:“不瞒伯道您老朋友说,我在西蜀孔明的帐下,参与处理军机,丞相以上宾之礼待我。今丞相令我来面见您,有些话要跟您说说。”
可惜,即便是私交甚好的朋友,一提到治政、军事方面的问题,就有可能瞬间产生分歧,制造出不愉快。此时此刻便是这样的。听了靳详的话,郝昭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很生气地对靳详道:“诸葛亮是我国家的仇敌,是势不两立的!现在我事魏,你事蜀,我们各事其主。过去我们是兄弟间的关系,就私交而言现在仍然是。但是,现在我们是谈国事,谈公事,就此说来,现在我们也是仇敌了!……靳兄如果想饮酒,我这里有的是,靳兄如果想跟我谈国事,那就免开尊口,便请立即出城!”
靳详也涨红了脸,仍想开口说点什么的,可是郝昭已经起身离开,噔噔噔的出了城楼了。
靳详低着头,整个身心都坠入了失败的灰泥里。一抬头,忽然发现两名魏军握着长枪,板着脸孔,示意他迅速离开。靳详只得站起身,向城门处走,看见此时守门官由原先的客客气气已经转换成冷冰冰的面孔了。——人脸在势力强弱、贵贱不同、利害关系面前的变化,有时候就是如此之快。——靳详只能微微的垂着头,跨上马匹,缓缓的走到城外。回头一仰望,看见郝昭倚定在护心木栏杆旁正看着他,脸上似乎充满了复杂的感情。
靳详勒住马,用鞭子指着郝昭道:“伯道贤弟,待愚兄为什么如此的薄情啊?”
郝昭似带着为难之色道:“魏国严明的法度,兄难道不知?我受国恩,只得为国而求一死而已。兄不必下什么说词了。早些回去面见诸葛亮,教他快来攻城,我将以死抵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