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奶奶捧着两块香皂,哀伤又静默。她几次想要追问,但是都忍住了。最后只是抽噎着低声说:“谢谢……”
我观察伊万的眼睛,他仍在努力保持镇静,薄薄的嘴唇严肃地紧绷着。这瞒不了我。我们都是打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我解开背包,把随身带的两罐豌豆罐头、黄油和面包都拿了出来,对老奶奶说:
“这也是斯捷潘带来的礼物,大家伙一起分了吃掉吧。”我数了数人头,有点惭愧,屋子里可得有20个人呢!食物根本不够啊。我为难地补充道:“呃……可以把面包和黄油给孩子们,至于豌豆罐头……每个人吃一勺,应该也可以。”
在下雨的秋夜,在破败的茅屋,大家伙一起分享了两罐豌豆,每个人都吃了一口。大家都会记得这是斯捷潘带来的礼物,他们的好小伙、好邻居,远在前线战斗的苏维埃英雄。
告别了村民们,我和伊万又带着德国俘虏上了卡车,继续趁夜赶路。
“斯捷潘呢?”我问。
“……”
伊万没有回答我,淡然地望着延伸向雨夜的泥土路。渐渐地,小伙子的双眼湿润了。
“……”
我也不再过问。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呢?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有时候是为了接通一根电话线,有时候是为了部队能前进一公里,也有时候是为了天边染红的云。我们可以为一切微小的事物献出生命,为了麦穗间的一条小径,为了河边的一座小房子……因为祖国与我们所爱的人就是要在这些微小的事物中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万事万物都是生命,万事万物的生命都是为了祖国与一个又一个心爱的春天。
斯捷潘在库尔斯克的炮火中浴血奋战过,于是他的母亲与两个小女儿可以活下去,并且获得两块珍贵的香皂做礼物。
我仍沉浸在思绪里,思念着母亲与妹妹……伊万轻声说:
“阿廖沙……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我叹息,德国人竟然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真是个孩子。
伊万继续开车,没有偏过头看我:
“你是否相信……心爱的朋友们其实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生活,在一个温暖的村庄。你虽然暂时见不到朋友,可是你们有朝一日一定会重逢……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在等你。”
“我相信的,万尼亚。”
“是吗……那太好了。”
“伊万,那么你刚刚说的那个中国朋友呢?”我又忍不住了,该死,我的嘴巴永远不听脑子的指挥。“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在中国,你见不到他,所以一直在找他?”
“……”
他沉默不语,继续开车。
“抱歉。”
伊万深呼吸,轻松地聊下去:
“您说得没错。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我们是在上海的戏院里认识的。他是一名中国传统戏曲的艺术家,我第一次看他演出时就被震惊了,您知道吗?那真是……太美丽了,红霞般的华袍,流水般舞动的袖子,繁花般的姿态……我该怎么形容呢?我不知道。但是我脑海中永远忘不了他在舞台上的身影,仿佛一个闷热夏日永不清醒的梦……后来我和他成为了朋友。为了能和他交流,我每天晚上都和爸爸努力学中文,有空就和他一起去江边散步,试着聊一聊我们的生活。我在中国待了半年,他不演出的时候也会带着我在上海逛一逛。我们是完全友好的,我经常和他介绍苏维埃的成就和文化,他也教给我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阿廖沙,这种感觉很奇妙……试想一下,当你用外语和另一个国家的人说话,虽然你们沟通不太方便,很多词都不明白,可是通过手势和笑容,你们却能懂得对方……我和我的中国朋友就是这样的。我还给他唱过俄语歌,他听不懂俄语,但他是艺术家,能理解旋律背后的情感和意义……”
我认认真真地听着,想象着一个遥远的叫“上海”的城市。那里有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想象出长城、蒙古大汗、鞑靼人、喝茶的中国人。或许只有伊万知道。在他的记忆中,远在战火硝烟之外,有一座陌生的城市,住着一个让他牵挂的好朋友。
空荡荡的城市,黑暗的舞台上那繁花般灿烂的身影,红色流动着,陌生的乐器,难以被理解的又有点寂寞的唱词。
这就是我所能想象的全部,曾让观众席上的伊万久久不能平静的相遇。
“所以你就是想要找到这个中国朋友吗?”我沉思片刻。“假如你的朋友是很有名的中国艺术家,那么说不定谢尔盖知道。总之可以多问问,等战争结束后你再去中国,应该很容易能找到朋友的。他是艺术家啊,铁定有海报之类的东西,知名演员是容易找的……”
卡车继续在颠簸中前行,目的地就在前方,我们快到了……伊万平静地说出了自己埋藏心底的想法,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过:
“阿廖沙,其实……我有一种预感:我永远找不到我的朋友了。”
“怎么会呢?能找到的,你们可以再见面的。”
我试着挽回一点自己之前嘴笨犯下的错误。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刚才我说了那句伤人的话以后,伊万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太对劲。
“其实我觉得……他可能已经牺牲了,我很想念他。”
伊万笑了一下。
春天会来临,纯白的梨花盛开又会凋零……这本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只有把这件事认真地说出来的那个人才会感到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