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瞥一眼明月的作文本,说:“你分数怎么这么低,写的什么?我能看看吗?”
明月给她看了,张蕾看完直皱眉头:“你长大想说书?”
明月实在是没什么宏大理想,她只想跟奶奶棠棠过好日子,这算什么理想呢?将来做什么,她毫无头绪,想来想去,觉得说书还成,便把小时候跟爷爷李万年的事写了出来。
明月说:“能到花桥子书会说书怪有意思的。”
张蕾不可思议看向她。
明月又说:“当个木匠也成,你去过北京吗?我真想把长城故宫雕出来。”
张蕾冷淡道:“你也太没出息了,只晓得说书木匠,你要是到城里转一圈就明白自己多可笑。”
明月问:“你去过城里?”
张蕾说:“我暑假去了苏州,苏州有个很大的工业园,都能跟新加坡做生意。新加坡你知道吧?地理书上有。我妈还带我去了叶圣陶故居,叶圣陶你记得吗?”
张蕾滔滔不绝,把她见的说了个遍。
明月听得懵懂:“那是苏州好,还是广州好?范小云说广州是最能挣钱的,有富士康。”
张蕾没去过广州,但她村子里也有许多人在广州,她一脸严肃:“富士康就是个打工的工厂,不用羡慕打工的,要羡慕,也应该羡慕富士康那些管着别人的,做高级的事情。”
明月更不懂了:“什么是高级的事?”
张蕾指着她脑袋:“用脑子做的,就是高级的,光晓得卖力气的就跟畜生一样,跟牛拉犁一样,你想跟畜生一样吗?”
张蕾特别享受教诲别人的感觉,同学是懒惰愚蠢的,老师是能力有限的,她渴望大城市,她在小学的时候就意识到土地是可恶的,劳累的。她不晓得怎么摆脱,直到去了苏州,可天堂一样的苏州,也藏着破烂的出租屋,那里住着肮脏的,粗俗的打工的人们,她的妈妈就是其中一员。张蕾窥探到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原来,那些年关回去的看着混得还不错的人,在城市里,依旧过着猪狗一样的日子,但城里的猪狗,也好过乡下的猪狗。
她不要在乡下当畜生,也不愿在城市打工,她要当城市的人。
这个想法烧得她难受,她被这个梦刺激出无数力气,像是藤蔓,弯弯曲曲拼了命地长,可她在很深的洞里,要长到外面去不晓得要付出多少。她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她,老师也不能,张蕾算不上很尊重老师,乡镇的老师,又能有多少见识呢?
她更看不上她的同学,就像此时此刻,她惊讶于明月的无知,幼稚,还有井底之蛙一样的心思。
明月不想当畜生,畜生要出一辈子的力气,老了就被人卖,被人吃,畜生落到人手里,就只有肉的意义。
可她也没有很想离开子虚庄,她苦恼的,同样没有人能回答她,为什么要出去打工才能挣到钱?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才能过上好日子呢?
她问张蕾:“像家住在苏州那里的人,还要去打工吗?”
张蕾说:“市民当然不需要,他们本来就有很好的工作。”
明月真羡慕他们,不用离开家,就能挣许多钱过好日子。凭什么她们就得离开家才成?老天爷可真不公平。
张蕾几乎是用一种怜悯的语气告诉明月:“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在城里上班,就变成市民了,你的小孩也就在城里上学,以后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她觉得她的同学,远远没有能思考到这一步的能力。她愿意跟明月说,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明月成绩稍微好一些,大约能懂她的意思。
世世代代做城里的人,是一个非常崇高的理想,张蕾这样想。
明月沉默着,她有许多问题,像春天里飞的柳棉,春风驱赶着,权威着它,没有方向没有结局。
春天要死了,明月放学骑车从田埂间穿过时看见的,因为大片大片平整的麦田已经绿到尽头,变幻作微黄,海一样的麦田起伏着,绿色的海,叫时间给调了颜色,那样的麦田,太广阔了,太辽远了,朝眼睛都看不见的边际滚动过去,土地太工整了,一块连着一块,也太多了,多到寂寥,多到痛苦,每一棵,每一棵上头都是留守着的人手心的血泡,额上的汗珠,麦子不再配得到年轻生命的血泡和汗珠,但靠佝偻的背,粗糙的手,竟依旧能延续一岁一枯荣。
尖对尖,芒对芒,风从麦田里席卷过去,从南往北,自东而西。明月不是第一次看麦田,看麦田只叫人更寂寞,要活到奶奶杨金凤那样的年岁,还很远很远呢,这样远,我只能一直这样看麦田吗?
明月想到这点,不知怎么的,有些酸心:世上一定不止有麦田。可麦田外头是什么,谁晓得呢?
她一有心事,就爱抱着小羊羔说话。明月回到家,到羊圈里喊小羊羔,它名字很随意,叫“没妈的”,它刚生下来妈妈就给卖了,当时家里急用钱。明月抱它在怀里,说:“你想不想去城里呀?”
“没妈的”咩了一声。
“那就是想。”
“没妈的”又咩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