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世界中的最高真实就是欲望实现时的快感,但这“真实”其实也在妄想中,它之所以能无限真实,正因为妄想可以无限放大,特别是对欲望。
于是一场永无尽头的西西弗斯诅咒就在这妄想的真实中笼罩了欲望心识体的一切。
欲望在未满足时有多真实,满足后就有多虚妄,但在妄想世界里除了欲望已没有别的最高真实,在这死循环里唯一的出路只有更多欲望,即便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在欲望掀起的得失利害中陷于痛苦恐惧也身不由己,于是欲望成了这类心识体的不归路,他们别无他途。
但可悲之处在于,欲望的真实并非真实,只是对欲望统治下的心识体它是绝对不可抗力。
为了得偿所欲,本自源于万有之源的欲望心识体自绝于真理,从“法”堕落为“物”,而且这堕落在欲望下是不可逆的。
成就一切法、超越一切光明的光明在妄想世界里绝迹了,心识体与他所在的世界全都化为了“物”。
但这物化世界从表象到基底无时无刻不在以无常透露着它本无所谓“物”,可无常是欲望心识体最害怕、最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于是欲望心识体们渐渐共同构建起了“文明”及其下认知体系,用这想象的产物为世界套上一件看似稳定的“物”的外衣,然后看着这“稳定”了的世界,他们终于可以暂得安稳去追逐自己的欲望了。
但这件外衣充其量只能安稳想象,却安稳不了他们真正的现实,一个看似稳定的图景下,他们依然无可避免地活在无常中。
就像艾米所说,“一切认知,与该认知的对象有关,与该认知对象本身无关。”
既如此,当欲望心识体以知为实,一切怎可能不是无常。
一切认知最多只与它的同类——认知——相关,甚至细究之下其实连这一条也并非无可置疑。
由此,人是万物的尺度,万物归根结底也只可能有这种尺度,一切认知背后其实从没有什么“客观”为之背书,能为认知背书的其实依然只有也只可能是它的同类——认知是心识,检验认知的标准也来自心识,让检验认知的标准生效的依然是心识。
在一切皆为“客观”的假象下,这终究只可能是一个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但对这认知的本质、亦是他们一切现实的本质,欲望心识体有意无意都对此视而不见,自蔽得如此彻底、决绝。
一切妄想就从这里无可开场地开场了,而且在欲望下永不落幕。
蓦地,一道难以言喻的直觉中阿杰意识到时间也正是从这里无可开场地开场了,同样永不落幕,就在这本无所谓时间的本然里。
时间就存在于妄想构筑的表象和无关妄想的成像间那永恒的落差里。
沿着这道直觉开启的裂隙,本在现实和意识中同样理所当然的时空背后忽而显出某种前所未觉、不可思议的底色,它一直在那儿,却被占据全部感官的时空完全遮蔽:如果说一切都在时空里,那么“时空”又在哪里?
问题所指,一个更本然的本质倏然自现,顿时让凝聚态和常态下的时间融为一体,或者更准确地说还原为了它们本自无差别的同一本体。
思维在这本然面前忘乎了所以,不知该如何面对它,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在那本然之镜里,思维第一次看到自己本不可能生起,自己一直都发生在一个无可思维之境,亦正因如此,这本不可能的思维得以无所不能。
时间亦如是,时间中的一切无不如是。
阿杰整个感官与思维在一个超越一切知觉的知觉中静止了:现象域中的一切无不发生在时间中,可时间本身发生之境…无所谓时间。
一切不无在时空里,而时空本身并不在时空里。
这时空所在之境无可称名,无可思议,无所在,无所不在,是自己,是每一个自己,是自己所在的世界,是每一个自己所在的世界,是阿尼卡提亚,是科达比那西,是每一个心识体所在的世界,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在这颗心识体所经历的无数世界、无数文明里,只在阿尼卡提亚曾感知到这万有之源的终极境地,在阿尼卡提亚几乎每一场生命消散之际,从欲望信仰渐入真理信仰的心识体都能或多或少回到这境地,而不像在欲望世界里完全被颠倒妄想所迷,根本无从看到时空背后这非时空的境地,只在妄想中被一刻不停地驱使着在一个个时空世界里颠沛流离,身不由己。
啊,是了,心识体最终的救赎、解放和快乐,就在回到真理,从“物”回到“法”,直至真理。
当心识体堕落在欲望捏造的妄想里,其实连欲望都不得自由,都是虚假的,只是心识体无法抗拒“存在”的诱惑,他必须用一切方式在一切被定义为意义的层面自证存在,自求存在,食欲、肉欲、物欲、权欲,所有未觉醒的欲望无不如此。
可当心识体去证明的时候,这证明本身就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存在。
“物”需要证明;“法”不证自明。
除了阿尼卡提亚,这颗心识体经历的所有文明都需要证明,都在寻求证明;只有阿尼卡提亚,
不证自明。
在第一次轴心复兴之后,阿尼卡提亚出现了“无学”,所有完成了相当于地球文明大学教育的人,只要愿意并接受它的戒规,都可以进入“无学”修习,在那里为自己之前所学的知识解毒。
知识本身无毒,但落入迷信者心里,任何知识都会产生毒性,包括科学。
虽然真理已在根底里成为信仰,但阿杰看到自己心里的迷信仍根深蒂固,在一场场阿尼卡提亚生命、一次次无学的修习里才渐渐解毒,渐渐在意识层面确认通往不证自明之法的道路。
其它文明的根基都建立在“知”上,只有轴心复兴后的阿尼卡提亚文明根基建立在“无知”上。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
其它文明在各自的轴心时代并不是没有先哲看到这个心识体的根本处境,但人性弱点之下,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去构建各自的神话和谎言体系,好让自己身处其中却再看不见这个根本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