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慈父慈母一个顾风花雪月,一个赚金银铜钿。当爹的搞艺术,然而艺术天分并没有社交天分高,混圈几十年写字卖画沽得几分名利,与人办联合画展,合影的时候经常被挤到边儿上,她会带点揶揄地叫他蒲大师。
当妈的搞旅游,一开始自己当导游带团,后来盘了家小旅行社,财运还算不错。她姓欧,蒲芝荷偶尔也跟着她的员工和客户叫她欧导。
蒲大师的艺术发展全靠拜进高门,跟着师傅“水墨复兴”,画大写意山水。连蒲芝荷出生那天他都还在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谈诗论画。
收到消息得了个女儿,他居然在去医院前脑筋一转,先找师父给孩子起名字。师父那段时间痴迷《楚辞》,拿过毛笔不假思索:“女孩儿啊,‘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那就叫芰荷吧。”
蒲大师赶到医院,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自豪地给老婆汇报师父赐的名字,读了两遍,夫妻二人都沉默了。欧导嘴唇干涸哑着嗓子问丈夫:“这念着是不是有点怪?”
蒲大师背着老师改动一字,从此以后把蒲芝荷当接班人培养。
念高中分文理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和暗恋的男生都去了理科班,蒲芝荷违抗父命拒绝当艺术生,执拗地苦学数理化,最后没有双向奔赴,但她把自己送进了金牌专业学文物修复。
蒲大师和欧导原来是很酷的父母。他们以为她大学毕业能顺利进研究院就业,没想到她跑去意大利学画画;以为她学成之后留在意大利闲晃是为了移民,没想到她又回了国;以为她回国是为了爱情,没想到她只字不提结婚。
“进国际学校当美术老师,钱多洋气;考博物馆编制,体面稳定。要我说这俩也没意思,还是当艺术家好,但这行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蒲大师嘬了一口手磨咖啡,“我给你当经纪人,把你推成才女艺术家,怎么样?你爹我替你铺了二十年的路了……”
“然后你们两父女都穷得去喝西北风吧!”欧导觉得他完全没说到相上,直接开口打断,“是人就逃不过柴米油盐,你活在这世上,钱和人至少得抓一头吧。就你天天这样子,也不是发财的料,不如和祝甫把婚先结了,都谈了九年了,换别人都结婚离婚又再婚了,你们俩接下来是什么意思,也给我们个准话吧。”
蒲芝荷知道他们在这等着她了。
她在欧洲逛博物馆,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壁画,来了灵感乱涂两幅作品,被同学买去署名用作毕业设计。她捏着如此投机取巧来的小钱,混得逍遥。但这个年龄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已经算是蹭吃蹭喝,在别人眼里是个啃老的流民。
她还有一个感情稳定的男朋友祝甫。他一毕业就听从家人安排进入国企,最近正非常积极地争取升职,然后就等着和她结婚。
周围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刻不容缓的事,看她卡在这不愿意动弹,七手八脚地给她上催产素,非把她的人生大事给打下来不可。
结婚就是蒲芝荷漂亮衣服上的一根线头,她想要把它拽出来,却发现所有的经纬都乱了。
祝甫其实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他性格开朗、头脑简单,最重要的是还很务实。之前最大的缺点就是嘴太碎,这一点也在工作里改正了很多。
但她和他结婚,是另一码事。
在别人看来他苦守寒窑,现在她回来了要是不给个名分那就糟蹋了人家的真心。可她怀疑两人还剩多少真心,感情反正是早就变淡了,不能这么半死不活地结婚。
但祝甫摆明了此婚必结,年龄到了干嘛不结,再不结都要错过最佳生育期了。
她讨厌他这不带脑子随大流的混账态度,她也讨厌其他人催促她该如何如何。
他们偏要,那她就偏不。
蒲大师和欧导庆幸女儿长了张与世无争的淡泊脸,平时还能蒙住人。实际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从小到大事事都要和规矩反着来。他们曾经觉得这样很不错,女孩子厉害点不容易吃亏,但快三十了还这么叛逆,实在有些棘手。
蒲芝荷对敦煌和壁画的亲近出于本能。在她童年时期蒲大师就带着蒲芝荷满城采风,六岁的某一天两人去了鸠摩罗什译经的草堂寺。
那时的草堂寺完成翻新不久,壁画里的菩萨神仙衣袂飘舞、满壁风动,她仰头努力地辨认画面讲述的故事,看得出了神,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趴着睡着了。
蒲大师沉浸在烟雾井奇观里,许久才发现女儿不见了。一通好找,失掉了画画的兴致,拉着哭哭啼啼不愿回家的蒲芝荷走了。
回家以后欧导发现那天应该是蒲芝荷去小学报道的日子,又将蒲大师怒斥一顿。
父女二人当晚用《画壁》做睡前故事。她做了一夜的梦,睡起来后依照寺庙和梦境里看到的壁画随手画了一张,连蒲大师都说她获得了天启。
后来蒲芝荷画艺精进,却找不到六岁的灵气了。
从听到小麦的奶奶是杭柳梅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渴望见到杭柳梅本人。去他的工作,去他的结婚,她要见杭柳梅。
现在的她静静地坐在小麦身边听杭柳梅讲自己在敦煌的回忆,二十九岁的蒲芝荷很羡慕六十九岁的杭柳梅。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杭柳梅起身鞠躬向大家告辞,蒲芝荷上前接她走下台。
“奶奶,你不是叫我帮你找网友吗,我找到了啊。”小麦站到杭柳梅手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为她解释,“她本名叫蒲芝荷,芝荷姐才回国不久,是特地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