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异于已经承认。
沈盈缺忍不住打了寒战,由衷喟叹道:“以后我得罪谁,都不敢得罪精通医术的人。”
孟撄宁轻笑着摇摇头,“我这算什么,你可比我可怕多了。”
沈盈缺挑眉,诧异地看她。
眼神太过纯真,反倒叫孟撄宁哑了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行医这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不一样的人。有假装单纯,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小人;也有真心单纯,但纯得也近乎没长脑子的蠢人。可似沈盈缺这般纯而不蠢,心机与道义并存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被困铁屋的时候,她都已经被那种死亡一点一点逼近全身的绝望折磨得身心俱疲,早已放弃,偏这人还能静下心来,抽丝剥茧,硬生生将一个必死的局面破开,甚至还能毫无芥蒂地朝她这个心胸狭隘、满嘴谎言、还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罪人伸出援手。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这大约就是阿父最常说的,赤子之心吧?
怪道那位纵横天下,权势、美人、生死,都已经入不了法眼的广陵王,会独独为她一人折腰。
“若是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你就拿去给你未婚夫婿解毒吧。”孟撄宁道。
沈盈缺瞪圆眼睛,很是意外,“你不打算拿去和你鼻祖母合葬了吗?”
孟撄宁笑笑,轻轻摇了摇头,“再好的宝贝,若是不能用在它该用的地方,都与废物无异。鼻祖父和鼻祖母若还在世,应当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沈盈缺心里涌起一股热潮,起身正要朝她下拜,感谢她忍痛割爱。
孟撄宁却抢在她前面,伸手拦住她,“先别急着高兴。那朵花能不能拿到手还不知道呢?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特地把我留下来,又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总不会是真的太闲,寻我打发时间吧?”
沈盈缺轻轻眨了下眼,不置可否,然眼底的笑意却充满狡t?黠。
当天夜里,一道署着沈盈缺大名的拜帖,就堂而皇之地送到清化坊,拓跋夔的府邸。帖上并无多言,只道翌日同一时刻,大乾晏清郡主会以南朝使者的身份,驾临皇子府,让贵府做好迎接贵客的准备。
字里行间的倨傲之意,简直要溢出纸张。
也是因为太过直白,反倒让皇子府上下的人惊得不敢乱来。
“她、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把帖子送过来,可是欺我皇子府里无人?!”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幕僚气咻咻地喷气,将满嘴胡须吹成章鱼。
烛伊隔着面纱,紧紧盯着那张黄檀拜帖,牙齿磨得“滋滋”冒火星,连带脸上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疤也跟着一块抽痛——上次宝库爆炸的时候,她的脸就被头顶猝然掉落下来的碎石块割划得伤痕累累,用了上好的鲸油膏也不见好,只能一辈子躲在面纱后头。
再想宝库中重逢的时候,她甫一见到沈盈缺,就想用软鞭毁去她的容貌,还真是害人终害己。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沈盈缺的恨也变得愈发深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定是陷阱!一定有什么陷阱!那个女人几次三番坑害殿下,这次定然也不会安什么好心,殿下千万不可上当!”她指着拜帖尖声尖叫,嗓门大得能将水池底下深眠的锦鱼惊醒,摆尾朝她“哗哗”拍水花。
拓跋夔不满地睨了她一眼,从仆佣手里接过拜帖,左瞧右瞧,指尖摩挲着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会心一笑,“能有什么陷阱?她现在就是孤的瓮中之鳖,哪怕不现身,也迟早会落入孤的手中。与其等着被孤揪出来,只能被动求饶,倒不如主动站出来,向孤卖个好。那丫头啊,聪明着呢。”
幕僚们面面相觑,担忧地看着他。
拓跋夔已道:“这事便这么定了。烛伊。”
“属下在。”
“去,吩咐庖厨,今晚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府上招待贵客。他们要是不会做南朝的菜式,就现出去找几个汉家厨子来。她喜欢吃酸甜口味的,可别做错了。”
他边说,边将拜帖盖在自己脸上,整个人仰躺回靠椅上,薄唇勾起轻俏的弧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出了声。嗓音干净清冽,像大漠里自由自在的风滚草。
周围一众幕僚惊讶得张圆了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烛伊在面纱底下死死咬紧牙根,五官狰狞成一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虎。但最后,她也只能低下头,万分不甘地对拓跋夔道:“是。”
*
百年前胡乱之后,羯人便占据了大江以北的大片汉室领土。
为了更好地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学着衣汉服,识汉字,一点一点往自己的草原文化中融入汉家文明,还将洛阳定为北夏的都城,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城池原本的模样。
从高处俯瞰,能看见一条黄波滔滔的洛水,自眼前穿行而过,仿佛横向切开一张星罗棋布的棋盘一般,将四四方方的洛阳神都分为南北两半。又靠着河上数架桥梁,穿针引线般将南北两座半城“藕断丝连”地缝补到一块。
北面半座城又由城郭一分为二。
左上角靠西的一半足足占了全城的四分之一,便是众人口中的皇家内城,寻常人一辈子都不得踏入。靠东的另外一半则被称为“东郭”,建有二十八坊,当中还夹着一座“北市”。
与北城镜像对称,南面半座城也被分为一东一西两半。
右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南郭”,左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西郭”,里面各有几十个坊与一个市。南郭的集市称为“南市”,西郭的集市称为“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