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意卿太子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默,端严若神,未及弱冠便由天下大儒赐加表字“谨美”,时人无不向往。而她最喜欢的,却是他那双手——指骨修长有力,指节圆满浑厚,冷白的肤色宛如终日执笔的高阁文士,挥剑斩邪逆时却又行云流水,恍若谪仙下凡。
每每见面,她都恨不能和他十指交缠,永不分离。
被污蔑构陷之时,她也曾无数次期盼过这双手,能给予她庇护,给予她安抚,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个拥抱。
可最后,也只盼来他用这双漂亮干净的手,亲手将她和她挚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地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末了还要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仿佛他当真一点错处也无,如此行事,都是被逼无奈,她不该不知好歹。
-“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闭宫自省,你照样是大乾的皇后,勿要再像你兄弟那样辜负圣恩。”
沈盈缺冷声一笑,转身抽出白露怀里那柄尚方斩马剑,霍然朝萧意卿挥去。
萧意卿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未及躲闪,右手小臂当即被砍出一道狰狞的伤,银白色宽袖猩红一片。
在场的女客侍者无不失声尖叫,四散奔逃。
荀皇后才刚恢复些许的脸色,霎时间又褪得煞白,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险些和身后的崔绍元摔个满怀。
胡氏则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摔趴在地上。分量十足的鹤头杖从手里滑脱,“咚”的一声砸中她脑袋,送了她满天星斗,人当场昏死过去。
沈盈缺执剑立在风中,却是抬首挺胸,姿态昂扬。
“谁稀罕你可怜!六年前之事,你若当真觉得我有错,大可去寻陛下告状,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看陛下最后到底信谁,何必你来威胁?这门亲,我今日定然要退,哪怕西王母下凡,也休想改我心志!若有违逆,形同此簪!”
说罢,她抽出鬓上玉簪,狠狠摔断在地,转身离开。
散落的乌发叫长风高高卷起,泼墨般抛扬在盛夏午后炽烈白亮的阳光中,一双肩膀仿佛春冰凝成,单薄脆弱,淹没在光线里几乎看不见,背脊却拉得笔直,宛如天鹅迎风扬起的纤长脖颈,翅膀一振,便要冲破藩篱,飞向天际。
秋素尚站在人群中,不禁有些看呆。
去岁蜀地叛乱,陛下派太子和秋家一道过去平叛,她也有幸跟随,见证了一切。
彼时叛乱的主将已死,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守着破碎的城池负隅顽抗。乾军随意派一队步兵,就能轻松将他们碾成齑粉。可那几名残兵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投降,一径奋力摇动旧主的旌旗,高呼旧主的名望,骄傲而热烈,直到最后气绝倒地,那面染血的旌旗,依旧高高插在他们身后的土坡上,不曾破损分毫。
纵然是立场不同,那一幕,她也是永生难忘。
沈盈缺就像那几个残兵,渺小,孤单,微不足道,却偏偏浑身上下都拧着一腔孤勇,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她也一往无前。
秋素商心底由衷生出几分欣羡。
那厢萧意卿捂着伤口,望着少女决然离去的背影,亦是张口结舌,怔愣不已。
她生得很美。
从相识第一天起,他就很清楚地知道这点。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从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生得美有何特别。
说到底,一个女人罢了,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花觚,用来装点男人波澜壮阔的仕途生涯,能添一段彩固然可喜,若是不能,也无甚可惜。倘若连最起码的贤惠乖巧都做不到,那还真不如一个蓄水用的泥胚碗来得实在。
他过往在掖庭经历的苦难,和无时无刻威胁在他周围的明枪暗箭,也不允许他不带功利性地去追求那些纯粹的美好。
直到这一刻。
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得像是寡淡工整了一辈子的水墨黑白画,忽然叫人泼上明艳的色彩;严谨务实的公文官稿,骤然被人填入司马赋般瑰丽华美的辞章,那一捧随风飘扬的乌发,正正好就落在他心上。
于是那些原本只停留在书文字画里的洛神之姿,西子之貌,都在这一刻变得活色生香,他一贯克己复礼,都有些欲罢不能。
可这份美,似乎马上就要与他无关了。
仅是一个念头,萧意卿心口便骤然抽疼,像是被人割出血淋淋的伤后再撒上一把盐,以致于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他都不觉得疼。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