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果子的小娘子见夷则生得俊,朝他丢了个桃子,红着脸把船摇走。
剩夷则一人拿着桃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槐序打趣道:“哎呀,我们小阿则快定亲啦!”
夷则的脸顿时比手里的桃子还红,没好气地瞪了眼自家胞兄,“长幼有序,阿兄二十三了还没个归属,做弟弟的何敢逾越?”
沈盈缺“哦?”了声,伸手朝他勾了勾,“那你把桃子给我?”
夷则立马曲肘收腕,将桃子藏到怀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为了咱们一船人的安危着想,属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为好。”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两兄弟都是月夫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遗孤,弟弟飞扬跳脱,年岁比沈盈缺稍长,心性却比她稚嫩许多;哥哥却打小老成稳重,脸上常年戴着一张傩神面具,睡觉也不摘下。
沈盈缺不由好奇,“你们兄弟二人练的究竟是何派武功?为何一个常年遮面,连我都不曾见过真容,另一个却大大方方将脸露出,毫不避讳?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槐序轻笑,面具边缘的银饰随他动作“叮当”摇晃,说话的声音也和银饰轻撞一样好听。
“回郡主的话,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不过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门下修习易容之术的弟子,皆需在人前隐去真面,好叫自己能忘却自我,更为专注地模仿和伪装他人的音容,求得以假乱真。阿则并未修习此道,故而无需佩戴。”
沈盈缺听到那句“忘却自我”,有些感伤,谁知下一刻,夷则就笑嘻嘻地插进来一嘴:“也就这破规矩耽误了我阿兄的大好年华,否则不说别的,就刚刚那位卖果子的小娘子,要见了我阿兄的真容,那一筐桃子怕是都要归咱们啦!”
招来槐序一顿老拳,和沈盈缺三人捧腹大笑。
夏夜悠长,灯火熏染,画舫随着河面皱起的波光微微摇晃,发出“咕噜咕噜”的轻轻拨水声。
槐序取下腰间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将傩面往上移了移,露出薄唇,对着埙口吹奏起来。
古朴悠远的乐音,仿佛盛夏落日余晖里的金色芦苇荡。江风一吹,镀着金边的绒绒白花便如扯絮般,向着水天相接处悠悠飘荡。偶有船家摇桨经过,“呱呱”惊起一摊鹭鸟,翅尖划过芦苇荡,掸落几片和芦花同色的羽毛。
秋姜和白露合着埙音,拊掌击打节拍。
夷则也被感染,略一开嗓试过音,便毫不扭捏地站到船头,引吭高歌。
声音随风飘出去十里远,惊醒了白鹭洲上安眠的鹭鸟,一时间星河鹭起,波光潋滟,所谓年少快意不知愁,说的便是如此。
沈盈缺适才多饮了几杯荔枝酒,此刻身子有些发软,便退离甲板,扶着船舷坐下休息。
岸边一棵不知名的花树将花枝伸到画舫上,掸了她一身粉白色的花瓣,她抬袖抖了抖,隔着花枝遥望面前这幅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幼时在落凤城的时光。
诚如秋雯君所鄙夷的那样,边境之地没有丝竹,没有红绡,连酒水都混着血腥和风沙。
随便换成哪家贵女,只怕都挨不过一日,阿母却总能从那荒芜的岁月里,寻摸出令人愉悦的滋味。
譬如入春后每日放在她窗前不同颜色的花,盛夏时节屋檐下“叮咚”摇晃的琉璃风铎,还有一家人围在凤凰树下避暑,她亲手酿的葡萄酒。一口入喉,能冰爽到一整夜都不需要再摇扇吹凉。
那时候的夏天比现在还要漫长,以至于阿父这个只会舞刀弄剑的莽夫,都学会以指叩桌,给阿母唱小曲儿。
她和阿弟都听不懂在唱什么。
阿母也不跟他们讲,只红着脸,凶巴巴地撵他们回去睡觉。
直到后来跟宫里的师父学了诗三百,她才知道,原来当年阿父唱的,是郑风里的《出其东门》,表达男女间的纯洁思恋:“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而今歌曲犹在传唱,唱歌之人,却再无一个是记忆中的模样。
沈盈缺怅然垂下长睫。
说是得寸进尺也好,沉湎过去也罢,这几日,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既然时光能够倒流,为何不能让她回到六年前,那场完全扭转她人生轨迹的浩劫还没发生的时候?
如此,她就能救下她双亲,落凤城的那些无辜百姓也能免遭祸患,萧意卿那群人也根本没机会算计她。
可偏偏……
今日这场生辰宴,她虽如愿撕毁了萧意卿的伪装,可接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