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沈令宜似乎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姓沈,应该帮自家堂姊说话,于是毅然决然站起来道:
“大家快别这么说,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养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习这许多年,也只是初窥门径。似这混入流水中的蔷薇水,熏在玉楼上的龙涎,都是宫中御品。若非皇后娘娘抬爱,曾赏赐给我些许,我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识得。阿姊自幼生长在边地荒城,没条件接触这些,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还望县主莫要再为难。”
说到最后,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怕别人发现,飞快摸出帕子,背过身去擦。
一副受尽委屈也要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义模样。
秋雯君却听出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长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当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属于“荀派”,立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药和调香本就是一个道理,靠的也都是自个儿的天赋。这天赋好的,师父随便点拨两句就能触类旁通,成为大家,似三娘子这样;那天赋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门下,也是个毫无寸进的木疙瘩。三娘子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实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马,也一辈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县主谬赞,论才华,我哪里比得上阿姊万分之一?不过是运气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长大,免于边境蛮荒之苦罢了。”
“三娘子就甭谦虚了,凭你的天赋,便是当真生长在那些穷乡僻壤,也会闪闪发光,断不会似你阿姊那样永坠尘埃。”
……
两人一唱一和,一阴一阳,配合得游刃有余,颇有种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遗憾,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只怕当场就要义结金兰。
眼神交流间,秋雯君正想拿前两日的花宴丑事再添一把火,让沈盈缺彻底无地自容,就听沈盈缺忽然开口——
“这蔷薇水虽好,却是过柔易散,留存不住,需得搭配其他香料一块使用,方能长久。譬如这流水里头,便混了苏合油帮忙固香。”
“龙涎倒是不错,气柔味润,质地温雅,属香中上品。顶级的龙涎,更是能留香长达数月之久。然这座玉楼所散之味,却带了一种淡淡的木苔之气,并不纯粹,显然不是龙涎,而是冻龙脑,也叫羯布罗香。”
“此香与龙涎形色相似,味雾相仿,质地却不甚温和,部分人接触后,会引出不适之症,严重者甚至还会危及性命。而论产量,冻龙脑更是远不及龙涎稀有,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故常有奸商以冻龙脑充龙涎,牟取暴利。妹妹说自己做这玉楼的材料,选用的是龙涎,实则熏的却是冻龙脑,莫不是手底下也出了这样利欲熏心的刁奴,诓骗妹妹财帛?”
“宣城县主这般见多识广,怎的也不提醒一下?”
秋雯君木然僵在座上,嘴巴干张。
沈令宜也跟抹脖儿的鸡一样,“呃”的一声,突兀地噎住了哭腔。
这座假山水其实并不是她命人做的。
甚至都不是她原本给荀皇后准备的贺礼。
从接到邀请到进宫赴宴,统共才几天时间,她哪来得及造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是那日,她从崔绍元递来的话里听出猫腻,寻祖母商量,这才临时将沈家族老给天师教教首预备的礼物挪来,配合荀皇后的计划。
至于里头都用了什么香料木,她根本没时间研究。底下人怎么给她报,她就怎么说,哪里晓得蔷薇水里还掺了苏合油,龙涎香还被他们中饱私囊?
这个沈盈缺,平时愣头愣脑,给她挖什么坑都能傻乎乎地往下跳,怎的在乐游苑关了几天,就突然变这么机灵,都能反过来给她挖坑了?
不等她琢磨明白,沈盈缺又望着她,歉然一笑,“想是家下那群混账觉着妹妹资历浅,又故意瞒报了。妹妹莫要自责,待我回去后,定好生帮你讨回公道。”
这下连胡氏也变了脸色。
何为“资历浅”?谁形容自家人会用这样的字眼?不过是在提醒大家沈令宜的过去罢了!
——虽同为沈氏所出,沈盈缺是长房正儿八经养大的孩子,而沈令宜却是二房半路捡回来的,连个生母都还搞不清楚。
时人重门第、重血脉,尤其是这些侨姓士族。莫说门第低微的寒士子弟,便是那些大族出身的王孙公子,倘若打小没在正院里头好好培养长大,他们也是半点瞧不上。
所以刚刚,沈令宜才一直拿沈盈缺在边地长大说事。
可真要论起贵贱,沈令宜又哪来的资格嘲笑她?
殿里气氛变得微妙,原本打量沈盈缺的目光,都纷纷转向沈令宜,或玩味或讥诮,或直白或含蓄,没有一种是好相处的。
沈令宜苍白着脸,僵立在座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被钉死在幕布上的皮影,若不是牙关咬得够紧,只怕已经晕倒在地。
秋雯君见她可怜,想帮她说话。
沈盈缺的词锋却已先一步杀到:“适才听县主话里的意思,似乎一点也瞧不上边境之地出生的百姓。为何?难道他们不是大乾子民,要容你这般羞辱?”
“啪”的一道拍案声,吓得秋雯君一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待回神,立马反击:“少在这里跟我装腔作势,我瞧不上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