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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木(第1页)

阿忍见他表情变来变去,“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这骆驼捏的是单峰,还是白色的,好像巴瑞施玛。”

“就是巴瑞施玛呀。”

阿忍发现伽衡在发“巴”和“瑞”两个音之间弹了下舌头,努力弹了一下,没有成功。伽衡说要用舌头贴着上颚凹进去的地方然后出气,她预感到可能会当着他的面喷出口水,尝试地格外小心。伽衡又谈到自己赶马群的那种喉音也是从突厥人那儿学的,他们这样唱歌,隔着几道戈壁都能听见。

他天生就很擅长学语言,这也是当初选择当商人的原因之一,到现在一共会会汉、突厥、粟特、吐蕃、吐谷浑五种语言,外加一点点梵语,但最亲近的是汉语。祖父就说汉语。祖父说有首诗讲“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就是畜生也想念它们的故乡呢,可惜吐谷浑已经不在了,咱们两匹胡马,一缕北方吹来的风都盼不到。

弱小的国家,销声匿迹;弱小的人,颠沛流离。

旁边的阿忍还在驯服自己的舌头,他一路思绪驰骋到这里,随口说其实没什么可学的,都是外国人来学汉语。阿忍却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把他肩上落的雪拍掉。

伽衡像匹被摸了脑袋的马一样,又惊又喜地冲她一笑。绿色的眼睛在天地极致的黑白间显得很亮,是隔岸的幽火,望着她的时候就一路烧了过来。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世尊有过这样一个譬喻——三界火宅。有大长者,其年衰迈,财富无量,多有田宅及诸僮仆。其家广大,唯有一门,多诸人众,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堂阁朽故,墙壁隤落,柱根腐败,梁栋倾危,周匝俱时歘然火起,焚烧舍宅。长者诸子,若十、二十,或至三十,在此宅中。长者见是大火从四面起,即大惊怖,而作是念:“虽能于此所烧之门安隐得出,而诸子等,于火宅内乐着嬉戏,不觉不知、不惊不怖,火来逼身,苦痛切己,心不厌患,无求出意。”

而众生就像长者的子孙们一样,处于烦忧痛苦炽盛的三界中,犹处火宅,明知痛苦却不知逃离。

阿忍是早就知道这个故事,这句诗的本意其实是“我看见你所处在的地方,犹如有火在烧”。但当这句诗从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时候,她浑身汗毛直竖,只是为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火是在烧我啊。

“不早了,快去睡吧。”她坚决地拉上门帘,又道,“我今后念经时也回向给你,菩萨会保佑你回到家乡。”

昨夜落了雪,又窄又陡的山路上结了霜,他们到下午也没走到三十里。阿忍坐着不敢乱动,车轮碾压霜凝的嘎吱声不绝于耳。牲畜打滑相撞了两次,摔碎了五个瓷瓶子。杂役们神经紧绷,呼唤、牵引着牲畜,往日伽衡应该来回巡视,但今日他始终走在阿忍的窗边。

阿忍知道他对待自己的工作很负责,他也果然不是来找她说话的,只是偶尔跟身边的曹丰年用胡语交谈。中午时她还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一看究竟,看见昨晚捏的雪骆驼被伽衡粘在窗下的车耳上,瘦了一圈,且变成了冰的质地。

伽衡见她把头探出来,连忙制止了,并在山石上拢了把干净蓬松的新雪给她玩。

怎么之前没听过这样的规矩,她想,难道是山上容易掉碎石下来?

在今日内第三次默诵到“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的时候,轰隆轰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她差点还以为谁的弥天大业被自己念消了,随后窗帘就被伽衡猛地掀起,他一把托住阿忍的腋下,将她从窗户里抱了出来。

她一瞬间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撞懵了,仰头看见七八根巨木从山上滚下来,和山壁碰撞、高高弹起,然后势如破竹地砸下来。伽衡把她捞出来的时候用力太猛,两人一起顺势跌到了地上。

杂役们本来就是一人牵着一匹牲畜前行的,他们像早有准备般拽着就两边跑开,路窄,滑下去了两匹马,随即木头就卷着雪尘到了。她的车本来特意安排在最后,没被波及到,只是拉车的马受惊又没人管,一头撞向了山壁,若有人在的话是没事的;但是伽衡生怕万一。

地面剧烈地震动着,马车被磕下的部分木屑炸开。伽衡本是仰着半躺半坐的,立刻翻身跪抱住,没好意思直接把她扑到地上。与此同时,曹丰年大喊一声“看见人了”,几名杂役从筐中抽箭向上射去。箭簇划破空气的声音和遥远的马蹄声在山石掉落的噪音中几乎不可闻,伽衡维持着这个姿势静止了几秒,扶起她开口道:“你没磕到哪里吧?”

阿忍急道:“我没事,倒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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