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儿噘着嘴,慢慢把眼瞟到他身上。吓得他咳嗽两声,不得不把神色收得正经些,“我如何跟我大哥比得?你瞧,我好容易来一趟,也才给你十两银子。我大哥月月给你十两银子的包银不算,还要隔三差五替你打金打银,好吃好喝好绸好缎地只管送给你,听说连你兄弟读书的钱他也出——”
萼儿倏地一笑,嗔他一眼,“你把他说得这么阔绰,无非是要我多诓他些银子。我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我有钱赚,乐得高兴呢。”
风尘中人就是这点好,不干己事从不细究细问,他看人果然不错,不枉费结识她这一场。
他仰头呷净一杯酒,翛然拔座起来,“你放心,将来你兄弟果然考得功名,我一定替他在官中谋个前途可观的差事。只是别忘了咱们说定的,你我认得之事,不能对旁人说起,倘或多一个人知道,非但你兄弟的前程我不能保,就连他的性命——你们家的债主也太多了,那些粗人可不都是讲理讲法的。”
“你犯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萼儿把身子别到一边去,“认得你池三爷的人也多,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没这样不识趣,说出去人家还要笑:‘池三爷会去结交一个娼妇?’,我还要点脸皮。”
她和池镜相识也不并奇情故事,是池镜刚回南京的时候,有个朋友在她们隔壁那户人家
摆酒请他。两家人楼上的房间是挨着的,他从那边窗户探出身来,她也正巧将脑袋伸出窗去。
那时她一见池镜穿戴不凡,仪表不俗,有心要勾搭。没承想交谈几回,她表露情思,池镜推拒道:“我算不得什么好客人,我尚未娶妻,家里管我管得严得很。不过我晓得个人,那才是风月场中的散财童子,你要有心赚大钱,不如把眼光放到他身上去。”
“谁?”
“他叫池兆林。”
后来才晓得那是他大哥。她受他之命去勾引他大哥,真办成了,他又没有别的吩咐,只交代她:“只管去哄他,他的钱在荷包里可揣不住,碰上谁就是谁的。你风月中打滚,无非是为钱,赚谁的不是赚?”
所言不差,所以别的池镜不说,萼儿也不问,他不想给人晓得他们认得,她也没所谓,反正不过是为赚钱。
池镜见她有些生气,口气少不得软下来,“什么娼妇不娼妇的,我没这样瞧不起人,我是有我自己的难处,不便告诉你。总之你细想想,你听我的话,我也没叫你吃过亏不是?”
这倒是,萼儿又扭回身子。迎面池镜正向她作揖,“倒是我的不是了,分明来给你送银子的,反招你不高兴。我赔个礼。”
说着便潇洒干脆地走了。
归家恰好雨住,撞见个小厮说阖家都往大宴厅去了,叫他也赶紧去。厅上还未开宴,大家也才刚坐下,除了家中人口,还有族中许多亲戚,看穿戴有富的有穷的,大家不论家境,只按辈分分席安坐。
池镜先往最里头去给长辈们行礼,方才往挨着隔扇门那三张桌子退出来。走过素琼这席,偏素琼鼻子灵,竟闻到他身上带过去一阵脂粉气。
她朝他看看,见他身上沾湿了一片,想必是刚才外头家来,连衣裳也没换。今日这样忙,他还抽空往外头去做什么?总不是下雨天还出去应酬朋友?
婆子丫头们正进进出出地摆瓜果点心,戏尚未开,老太太正歪在铺得软软和和的大宽禅椅上,把个戏单子举得离眼睛远远的,总是看不清。身旁毓秀接过单子念给她听,因听见好几出陌生的戏,便问了络娴。
络娴近前道:“前几日有人荐了这个班子,我就是见他们有好几出新戏才请他们,听说是请的一个江南才子写的,戏好不好姑且另说,我想着咱们先看个新鲜。”
老太太将单子递给同席的亲戚家的两位老婶婶,笑着点头,“是了,好些戏看了千八百遍,连词都背得了,没意思,今日听你的,就看个新鲜。只是不知哪一出好,你去告诉告诉你老婶太太她们,看她们想先看个什么。”
络娴回头将立在她那席边的玉漏看一眼,玉漏会其意思,忙向这桌走来,福身后绕去她们后头,弯着腰指着单子一出一出详细解说。
老太太侧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她一眼,“依你说来,这一出倒很有意思。”
那两位老婶太太均笑着点头,“我们听着也很有趣。”也扭头看玉漏一回,“这丫头的口才倒好,不像那些小丫头讲话颠三倒四的,听就把人听糊涂了。”
老太太便又回头看玉漏一眼,认出是络娴带回家来的那丫头,就笑了,“我说哪里来的丫头呢,一时还有些眼生,原来是你。这一向跟着你家姑娘可好?”
玉漏忙把腰又弯低几分,连点几下头,脸上缀着点小家子气的羞怯,细声说:“幸得老太太和太太们收容我在家,让我跟着长了许多见识。”
众人离得远的简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觉得她那样子还不如家里那些丫头大方,所以都不喜欢。唯独老太太瞧着却感到两分亲切,好像时隔几十年,又回到乡下去了似的。
那山林环伺的地方,真是令她恐惧,但偶然又会秘密怀念。
照高楼(o六)
戏唱起来,各房带来的丫头们也立去隔扇门边说笑看戏。络娴只带了玉漏和蓝田二人,蓝田是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一看戏便入迷,玉漏可不敢学她,只将眼睛时不时地瞄到各桌上,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唯恐有人吩咐听不见。
不一会见老太太叫了络娴到跟前去说什么,玉漏也忙踅绕过去,才知老太太是叫吩咐撤下瓜果点心摆酒菜。络娴回头便看见玉漏就在身后,正好不用去寻了,吩咐她传席。
玉漏溜着墙根出去,绕到廊下对个婆子说:“妈妈,叫厨房传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