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蕴君到他跟前站定,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温姑娘有事?”
贺蕴君带着笑意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还不知掌柜贵姓?”她想着先问问这位客栈老板也行,做这一行的人脉广,总比搁大街上挨个问强一些。
男子略一挑眉,还是那种温水一样的声音,“免贵姓苏,名灵晦。”
“苏老板。”贺蕴君点头谢过,她道:“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你可知道幽州哪里住着一群中土来的人吗?应该是二十年前一大批人流浪过来的。”
苏灵晦神色不明,他向后一靠,半个身子斜歪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一对小玉兔道:“知道是知道的,但温姑娘得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啊,至少让我知道个大概,不然我怎么能随意相告呢?”
贺蕴君索性说了个明白,反正这也不是多保密的事,甚至越多人知道越好。“实不相瞒,在下不远千里来此是为了寻一位故人之子,他二十年前在家乡被拐到长安,随后又跟着那年的新野流民一起来了幽州。故人早已仙去,我想替她完成毕生所愿才来到此地,至少——找到人回去拜一拜自己阿娘墓碑。”她语间漾着淡淡的伤感,蛾眉微蹙,在这样寂静的客舍中很是寥落。
苏灵晦道:“原来如此,我说姑娘带着帝京口音呢,既然如此我也该帮姑娘一把,如此有情有义之人现在这世道可不多了。”
他明明是夸赞,但听到贺蕴君耳里却是一派疏离的温吞,但好在他答应了要帮。于是她也连忙谢过:“那就多谢苏老板了。”
苏灵晦浅浅一笑,“不必。说来当年那群新野难民到了幽州后又四散了不少,只有一半留了下来,就居住在城外北边儿的清谷村,离这里倒有些远,骑马得要两个时辰了,不知姑娘要怎么去?”
“啊,这个——倒有些麻烦了,我来的时候是随着商队的,现下也只能明天去租一头驴子了,也不怕你见笑,我从来不会骑马的。”她不好意思笑笑。大周崇尚武力,女子也多胡服骑射,幽州是边陲重镇,此风只会更加盛行,这一点确是她不好了。
苏灵晦听了果然笑了,他说:“这倒没想到,姑娘既然有千里寻人的孤勇,那为何不会骑马呢?”他止了笑意,温言道:
“说来也巧,我借给姑娘一头驴子吧,就在后院拴着,常日里只会吃了睡、睡了吃,明日也让它出来办件好事。”
贺蕴君欣喜道:“那真是多谢苏老板了,帮我两次忙,这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她站起来朝着苏灵晦深深鞠了一躬。
“温姑娘快请起,我也没做什么,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但事情已经间隔二十余年,当年的难民走的走,死的死,难的话你也不一定会打听到什么。”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肆意地不管别人心情。
贺蕴君也不是计较一句话的人,何况人家说的也是事实,这个难处她一路上思索过很多次了。她笑道:“凡事都是要尽心的嘛,‘尽人事,听天命’,能找到自然最好,若实在找不到我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苏灵晦也笑笑。两人一时无话,门外的黄灯笼随着新起的一阵风一荡一荡的,油纸上书的“萍水相逢”四个墨字在里头烛光的照亮下似是泛着淡淡的光圈,让人看着心里忽地软下来一片,天涯路远的寂寥感像温水一样流过贺蕴君心间。
无根青萍一生逐水飘零,她此刻远隔家乡千里万里,那些旧日人事都远远地离散了,这里说得上旧友的也只有霍衡了,但他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想起霍衡她又有些迷惘浸上心头,自己和他之间好似隔着一层雾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默默横亘着,她对他既熟悉又陌生。推算一下年月,当年黎山春试时她十岁,霍衡十五岁,明明是记事的年纪,但那段记忆一直是朦胧的,只能靠霍衡提及她才能想起来些许。
真的很奇怪,怎么会这样呢?听说有一种让特定记忆消失的药,叫忘川草……贺蕴君想到这里不禁胆寒。莫名其妙地,她脑海中浮现出崔谦的脸——那张永远带着一丝阴郁的年轻面孔。
她毫不怀疑,崔谦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这样的直觉让她倏然心痛,方才的安宁此刻都化为了夜里飞烟,让她端坐着也怔忡不宁。远旧的记忆咝咝吐信,像一根小蛇缠上了她。
忽然有丫鬟来唤,一声俏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温姑娘,水又热了一遍,你快去吧。”
贺蕴君吓了一跳,她勉力笑了一下:“麻烦你了,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