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黑夜似乎总是代表着孤独,也让孤独在这片夜色中升华。夏逸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和他身后的驿站一样孤独。可这荒郊的驿站已早早进入了深夜时的宁静,夏逸的心却久久没有获得宁静。只因他的心是苦涩的,所以他酒壶中的酒似也成了苦的。夏逸抬头、望月,饮下一口酒,可他咽入喉间的又好像不是酒,而是一种名为“寂寞”的毒药,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奇怪的是他今日明明已经手刃了一个仇敌,可是他的咳嗽非但没有见好,反而越咳越烈。——夏逸这咳嗽的毛病岂非就像是他心底的仇恨?——复仇只会令人癫狂,令人在迷失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可是血海无涯,要回头又是谈何容易的事?——又有谁能放下心中的枷锁?——又有谁能放下这样的血海深仇?夏逸本想找袁润方好好喝一杯酒的,可惜袁润方已在两个时辰前带着王佳杰离去了。王佳杰的伤势忽然恶化,袁润方便奉了小幽之命,连夜送他去就近的城镇找大夫了。夏逸心想这样也好,没有人在他身边,他正可尽情地痛饮,也可尽情地咳嗽——可是这壶中的酒真是苦,这咳嗽声也真是令人心痛。他虽然咳得猛烈,却依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夏逸对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已听了这脚步声足足四年,他强忍住咳嗽,转过身,躬身道:“大小姐。”原来小幽也还没有入睡,她是不是也和夏逸一般心中久久不能宁静?她脸上的怒色早已被这秋日的凉风吹去,只看她的脸色却像是雨后的湖水一般风平浪静。小幽默然半晌,忽然说道:“我……昼间打了你一掌……你可否怨我?”夏逸微微一怔,确未想到小幽出口一语已是开门见山,便悠然笑道:“大小姐于属下有恩,属下不敢怪大小姐。”小幽漫声道:“你不怨我,只是因为我有恩于你?”夏逸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因为大小姐所说确有道理,今日是属下一时报仇心切,全然不顾大局……”他淡然笑着,道:“这一掌,是属下活该该挨的。”小幽一声长叹,怅然道:“你若是怨我,也是应该的……你的前半生受尽苦楚,似你这样不幸……本就该怨的。”夏逸沉吟片刻,道:“其实属下的确恨过上天的不公,但如今……我发现我其实一个幸福的人。”小幽睁大了眼睛,她实在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夏逸笑了笑,淡淡道:“我本是一个天生地养的孤儿,可是上天却让我拥有了如同亲生父亲一般的师父,还有一个亲兄弟一般的师兄,他们与我虽无血缘之亲,却都是我真正的家人……”夏逸仿佛又追忆起了昔日的时光,目中飘过一丝对往事的眷恋,微微笑道:“在我少年轻狂之时,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女孩,而且她和我互相爱慕……她虽已不在人世,可她的身影却依旧在我心中。”他又欣慰地笑着,长声道:“如今又有思缘相伴在我身边,她虽不是出自我膝下,却仿佛是我的亲生女儿一般……这么说来,我是不是拥有过无数财富也换不来的感情?”小幽心中莫名一痛,也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替他开心,她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心里究竟装了什么。——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经历了这些事后,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夏逸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又叹道:“可惜我却是一个不祥之人,这些至亲之人给予了我真正的幸福……而我却不能为他们尽半分力,不得不见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真正不幸的人……其实是他们。”也许是因为夏逸这番话的缘由,小幽的心情也莫名沉重起来,可是她又实在忍不住为夏逸高兴——毕竟痛苦没有浇灭他对生命的热爱,仇恨也没有抹去他对人性的信任。小幽也注意到这是夏逸四年来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为“我”,而不是“属下”——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因为这是夏逸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小幽明白自己终于获得了夏逸的信任,她不禁笑了,又微笑地看着他,缓缓道:“我虽不知道你为何一直在心中提防我,但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亲口告诉我的。”她脉脉地凝注着夏逸,柔声道:“我只是想要你明白,你在我眼中并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人……你和阿杰、小袁还有小云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家人——这真是温暖人心的两个字。一个人哪怕身处冰天雪地之中,一想到这两个字,就如饮下一杯正尚温时的暖酒。夏逸心中一动,面上的些许悲戚也变作了感动——就算他的心里矗立着一座冰山,那久积山上不化的冰雪也已在此刻融化了。小幽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道:“你那只眼罩被杜铁面毁了,好在我这里还有一个,你看还是不是需要?”,!她的手上果然端着一个眼罩,与夏逸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夏逸笑道:“大小姐不说,属下还真没发现自己少了这一只眼罩后居然已有些不习惯。”他小心地从小幽手上接过眼罩,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没法将这眼罩戴到头上去——他一只右手被杜铁面击伤,正缠绑着绷带,只用一只左手又怎么将眼罩系结?小幽轻笑一声,又将那只眼罩从夏逸手上取回,咯咯笑道:“你且站好,我来帮你系上。”夏逸忙退了一步,惶恐道:“属下怎敢劳烦大小姐。”小幽皱了皱眉,板着脸道:“你难道还要再一次违抗我的命令么?”夏逸汗颜道:“属下……不敢。”小幽又展颜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站好?”夏逸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像一根柱子一般站得笔直,看着小幽走到他身前,看着那两汪清水似的明目与樱桃一般的红唇缓缓靠近自己。小幽的身上飘着一阵淡淡的幽香,似是樱花的香味儿——樱花盛于春时,可小幽岂不就像是春天一般?她有时如立春的寒风一般冰冷肃杀,有时又如春分后的暖风一般沁人心脾。正因为小幽像是春天,所以夏逸一直小心提防着她——因为他知道小幽的“危险”。小幽越是靠近他,春天的气息也越是浓郁,夏逸也站得越发笔直,他甚至不敢睁开眼,也不敢大口吐息。这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仿佛有一天一夜那么久,而夏逸只能默默忍受小幽那双轻若无骨的柔荑绕在自己脑后摆弄,却发不得一点儿声。小幽忽然又笑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好像很紧张?”夏逸语塞。小幽不等他接话,又接着问道:“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夏逸也接不了这句话。小幽嘴角微微上扬,嬉笑道:“还是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夏逸还是闭着眼,而且闭得更紧,只听他苦笑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也知道自己是属下的主子,就不该再捉弄属下了。”小幽挑眉道:“你本是凛风夜楼的长老,想来那些风月之地也是不曾少去的……可你此时的模样却似一个扭捏的小女子,哪有半分男子汉的模样。”夏逸干笑一声,已不知该作何解释。小幽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吃吃笑道:“还是说……是我令你忍不住想起了哪一位佳人?”一语中的!夏逸忍不住睁开了眼,却正好看到一双如泉水一般清澈的灵动双目!这一幕似曾相识——多年之前,那个白衣少女便是这样为他系上了围巾;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可她正在做的事却与当年那个少女做的如出一辙。夏逸已不敢再让自己遐想下去,他已发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这是连夏逸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他急忙连退了两步才微微稳住心神——也好在小幽已为他系上了眼罩,也向后退了一步,这才不至于令他显得太过失态。可见到夏逸这般模样,小幽眼珠转了转,不禁好奇道:“夏逸,你……难道是在害怕么?”——害怕?——夏逸在害怕什么?——他在害怕小幽?——还是……他其实是在害怕他自己?小幽眉眼中正似流淌着一池春水,足以流入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底。她微微笑着,似有所悟,莞尔道:“其实你并不是不相信我,是不是?你……只是一直是在害怕我?”她好像说中了,夏逸的脸色果然有些变化,他艰难地笑了笑,道:“属下对大小姐只有敬重之意,怎会有惧怕之情。”小幽掩口笑着,也不再捉弄他,说道:“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你一定是想要知道这件事的。”夏逸摆正了脸色,凝视着她,静待下文。小幽道:“明日就是叶时兰与姜辰锋决斗之日,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何处决斗?”夏逸脸色变了:“大小姐知道?”小幽只是微笑着,似乎很:()凛夜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