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在泪眼婆娑里看到了言铭,蹒跚着走来。
虞恬听到他干涩的声音——
“言医生,孩子已经走了,走的很平静,我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身上所有可以捐献的器官都捐献了,包括仅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可以用的眼角膜。医生说小灵得的是眼部恶性肿瘤,这好的眼角膜,也不能移植给别人,但可以捐了给你们用来做医学研究和教学,包括孩子身体里其他的器官,总之,能用来救人的就救人,不能的,让孩子能做点贡献,做点研究,也是好事。”
小灵的爸爸抹着眼泪:“如果小灵的眼睛,能让你们研究出更好的治疗眼病的办法,也算是为更多人带去光明了。”
“对不起。”
言铭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道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说这句话,是为了自己没能够把健康的孩子还给对方,没能阻止这疾病的复发,还是为了自己劝说不放弃治疗后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绵长的苦难。
只是内心充满了抱歉和迷茫。
虞恬曾经给过他的安慰,让他重新坚定的信念,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显得单薄而脆弱。
“孩子的丧葬费用,如果……”
“不需要的,不需要的。”小灵爸爸抹了把眼泪,径自打断了言铭的话,“言医生,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啊,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应该是我和小灵谢谢你,谢谢你当时没放弃我这孩子,才让这孩子又多了几年的命。”
这个被生活重担压弯腰的中年男人,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近乎虔诚地递给了言铭:“这是小灵,前几天亲手写的,一定要我交给你,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还想着要当面给你,只是现在只能让我来交了。”
言铭很少失态,从医多年,已经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内心再大的遗憾难过,言铭都能维持从容稳重的表象。
然而打开小灵的信,看着孩子夹杂着拼音的稚嫩字体,看着这一行行质朴但重若千斤的话语,言铭再也难以维持冷静。
“言铭哥哥:
一直很想告诉你,我真的好谢谢你,因为你,我长大了,能写字了,没有在两三岁就死掉,才有机会吃到好多好吃的,见到你们,开心地过了一个那么好的生日,也陪爸爸多过了四次他的生日,吃了四次生日面。
我一直记得之前吃过的棉花糖、糖炒栗子、萝卜丝饼,还有蛋糕、糖葫芦、月饼,前两年我还去看了灯会,爸爸也带我去了夜间集市,我们还去了花店,逛了宠物店,我摸到了小仓鼠和小猫,好喜欢,但是因为一直住在医院和租的房子里,没法买回来养,不过爸爸带我去了好几次动物园……”
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小灵的信件里没有严格的时间线和逻辑,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并不是多严谨完美的作文格式,然后言铭看着她颠三倒四地回忆好吃的和好玩的,仍旧非常动容,仿佛小灵还在他的耳边用仅剩的那只清澈眼睛看着自己,天真单纯地诉说自己生活里甜滋滋的小片段,像每个健康孩子那样,眼睛里没有任何疾病的阴霾。
言铭忍着内心的情绪往下看,小灵几乎回忆了这几年里所有快乐和感动的瞬间。
明明和病魔抗争才是她这几年来生活的主旋律,这些在医院病床上度过的苍白痛苦的瞬间,她却只字未提。
“言铭哥哥,你一直劝我,不能放弃战斗,不能放弃治疗,要加油,要努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的。
我住院的时候,听护士阿姨们说过可以捐献器官,我已经让爸爸帮我签了字,我的身体可能像坏掉的机器一样要回去维修了,但我身体里很多零件是好的。
所以,我的这些器官,会去新的身体,代替我继续战斗。
不能去的,也可以用来给你们做研究,为未来研究出新的治病方法努力,一起和你们这些医生并肩战斗。
言铭哥哥,我听你的话啦,我从来没有放弃治疗,也从来没有放弃战斗哦!下次见我,一定要给我满满一整张的神奇女侠贴纸!
我的那只好的眼角膜,可以请你帮我摘下来,交给需要它的人吗?你能告诉未来会用它做研究的医生们,不要放弃治疗任何一个病人,不要放弃研究治愈任何一种眼病,和我的眼角膜一起,努力给未来更多更多的人带去光明,一起战斗,永不放弃吗?
谢谢你没放弃我,让我多活了这几年,让我看到了世界,得到了很多原本可能都没机会得到的东西,认识了新朋友,陪了爸爸更长时间。
现在我要去休眠了,我先挂了,拜拜!”
……
读到最后,言铭终于难以自持。
他觉得惭愧。
小灵这样的病人,历经病痛的折磨,却仍旧眼睛里只看到了阳光和美好的一面,他却还在矫情地迷茫着,甚至曾经怀疑让小灵坚持治疗的决定是否正确,非常浅薄地用普通人的价值观高高在上地评判着小灵生命的价值。
言铭身边的虞恬也看完了小灵的信,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