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褚成溥
附记周氏兄弟林绍年王先谦潘祖荫赵之谦戴望谭献王闿运高心夔王懿荣翁同龢周福清周锡恩殷汝璋鲁迅樊增祥孙毓汶刘铨福黄辅辰父子
李慈铭初名模,字式侯,后更名慈铭,字廷伯,号莼客,绍兴人。平步青撰《李慈铭墓志》,叙其履历云:
道光庚戌,吴晴舫侍郎督浙学,补县学生员。应南北试凡十一,屡荐屡报罢。咸丰己未北游,将入赀为部郎,而为人所绐,落魄京师,倪恭人亟鬻田成之。同治乙丑,请急归,奉母讳。庚午,始举浙闱,五上春官。光绪庚辰,始通籍,以原官久次,补户部江南司。君才望倾朝右,独键户读书,非其人不与通,经年不一诣署。
所谓“为人所绐”指周星誉而言。李慈铭生平有两个不解的怨家,都是他的小同乡,一为赵之谦,一即周星誉。
周星誉虽为绍兴人,但籍隶河南祥符,祖父皆由正途官至知府。周星誉与其弟星诒年轻时,以世家子弟,在绍兴的风头很健,李慈铭与之订交。其时周星誉已中道光三十年庚戌进士,点庶吉士;散馆授职编修,请假回籍省亲,因洪杨势炽,道路修阻,直至咸丰八年方进京供职。李慈铭筹了一笔钱,托他代捐郎中。哪知周星誉拿他的钱,自己捐了外官赴任去了。及至李慈铭到京,方知此事。举目无亲,烽火连天,欲留不可,欲归不得,境况之狼狈,非言可喻。因成终身切齿之仇。后来,周星誉官至广东盐运使,光绪十年为邓承修所参而落职,等于为李慈铭报了仇。
李慈铭在日记中,称周星誉为“周蜮”。同治十二年六月十三日记(据金梁所辑):
孙子九书,言周蜮允还金,欺人而已。又:子九汀州书,言周小蜮被控撤任。此中自有天理。
“周小蜮”即指周星诒,久官福建,风雅好古,为有名的藏书家之一。他所收藏的碑帖及书籍,多由谭复堂经手,据《复堂日记》记载,人品似比浙江另一宦游福建的藏书家陆心源要高明些。李慈铭知人论世,每有褊狭之论,尤其是谈周氏兄弟,其言不可尽信。
李慈铭屡试不第,至光绪六年庚辰始成进士。据徐一士《庚辰谈往》记:
李慈铭久困场屋,虽屡言不便应试,而仍锲而不舍,冀望弥切。庚辰成进士,始为其举业之归宿。光绪十二年丙戌请人为刻“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印章,见是年十一月初六日记,有自娱之意,难得四朝逢庚也(所谓咸丰庚申明经,指是年以廪生捐贡)。自秀才至进士,凡三十年,盖治举业四十年矣。
其庚辰五月七日引见养心殿时,起联云:“名扬卌载号庞眉,身是宣皇老秀才。”又《纱袍一领是庚戌游泮宫时所制,服之三十年矣,引觐被雨,题诗志之》云:“蓝纱一领制中单,恰称青衿弟子员。千缕每循慈线迹,卅龄还惹御炉烟。芹香袭久痕犹在,柳汁弹来色不鲜。五十孤儿今释褐,官袍欲换倍潸然。”悲喜交集,情见乎词。
李慈铭于同治二年到京捐官郎中,分发户部,同时在大学士周祖培家教读。前后九赴乡试不售,同治四年南归;五年丁忧;六年为浙江巡抚马新贻聘为浙江官书局总校勘;九年庚午乡试,得中第二十四名举人;十年春进京会试,虽三上春官不第,但已名满都下。庚辰会试及第,日记如下:
会试中第一百名。敦夫出闱,知余卷在林编修绍年房,初不知所谓,其乡人陈编修琇莹力赞之,始请陈君代拟评语,呈荐于翁尚书,尚书大喜。本中高魁,佷以景尚书取本房一卷,乃置十九名;既翁尚书欲以余卷束榜,始置一百名,而仍以三艺刻入闱墨,意别有在也。即请归本班,得旨以户部郎中原资叙用。
李慈铭于光绪二年丙子恩科会试,因房考荐卷过迟,为主考刑部尚书桑春荣批示“额溢见遗”后,本已绝意进取,所以未赴三年丁丑正科会试,并“自述门七例”,即杜。杜门七例如下:
一、不答外官;二、不交翰林;三、不礼名士;四、不齿富人;五、不认天下同年;六、不拜房荐科举之师;七、不与婚寿庆贺。
所谓杜门七例,即言不为此七事而出门。至于看花看山、友朋吊问,固非杜门不出。自道此乃“矫世俗之枉,救末流之失”。其实愤世嫉俗,不认同年、不拜师两例,尤可想见其牢骚所在。
至及六年庚辰,改变初衷,亦缘家人督促。是年二月二十九日记:
得三妹正月廿四日书,寄来食物两篓及番银元,大妹附寄龙眼肉一盒,俱由陈氏昆季携至。天涯骨肉,家事单寒,致此殷勤,祝如餐饭,冀科名之一得,庶团聚之有期,同气相关,俗情难晓;夫岂知黄口登第,鼌虫,白首蹋门,酷窬牢户哉?今年本决计不入试,兹以家人属望之切,当又勉为一行耳。
入闱后的情形,据徐一士《庚辰述往》记:
庚辰会试,户部尚书景廉为正考官,工部尚书翁同龢、吏部左侍郎麟书、兵部左侍郎许应骙副之,同考官则内阁侍读学士胡聘之,右庶子王先谦,左中允裕德,修选陆润庠,编修钱桂森、陈启泰、王祖光、龚履中、廖寿丰、袁善韩、文钩、鲍临、林绍年、谢祖源、陈翥、李桂林、陈琇莹,宗人府主事龚镇湘。
头场四书文题为“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一章”“柔远人则四方归之二句”“又尚论古人之人五句”,诗题为“静对琴书百虑清,得清字”。
会元为吴树棻(山东历城人)。殿试,户部尚书董恂、礼部尚书徐桐、吏部右侍郎乌拉喜崇阿、户部左侍郎王文韶、兵部左侍郎许应骙、刑部右侍郎锡珍、工部左侍郎孙诒经、内阁学士桂昂充读卷官,状元为黄思永(江苏江宁人),榜眼为曹诒孙(湖南茶陵人),探花为谭鑫振(湖南衡山人),传胪为戴彬元(顺天宁河人)。
林绍年分校会试,房运称最佳,状元传胪会元均出其房也。李慈铭自负老宿,亦出林房,以其年少望轻,虽不敢废门生之体,而颇鄙夷之,日记中时有不满之语气。闻后来林官御史,李见其謇直敢言,乃示推重云。
按:林绍年无法欣赏李慈铭,经陈琇莹指点力赞,林始呈荐,已见前引日记。此自是过当之言。浙江多狂士,前有龚定庵,后有李莼客,多慢师的举动,风习使然,固非林绍年如何之不足为人师。
以李慈铭的学养,只要中了进士,不愁不入翰林,但李慈铭格于现实环境,不能不请归本班,即仍就原职。不能入词林之故有二。第一,点了庶吉士,三年以后方始散馆,犹须有一番准备,方能留馆授职编修。翰林固然前程远大,但编检“开坊”,俗有“九转丹成”之喻,自七品至五品,历俸需十余年之久,李成名之年,已五十有二,当穷翰林熬资格,到得出头之日,已是就木之年,何苦来哉!
第二,翰林院规矩甚重;而庶吉士基本上犹是在学,如今之研究所学生,不能不受约束,要李慈铭认后生为前辈,固所不甘;而后生奉派为“分教”(俗称小教习),拜之为师,更所不可。而况如徐桐辈“掌院”要李慈铭北面以事,是死也办不到的一件事。因此不如请归本班。但“赀郎回就,流品既分;金榜一题,玉堂永隔”,为李慈铭想想,实在难堪,真是“后人所深喟者也”。
李慈铭自同治二年捐了户部郎中,至此已历十七年,平时从不到部,安能留其补缺?不过每月倒有收入,一种是养廉银,六部唯户部有此好处;一为“印结银”,是他的主要财源。
“结”为旧时个人与公家机关打交道常须用到的一种私文书,有保证、证明、承诺等各种用法。请人作保或证明,须送谢礼,如生员入学,须请廪生作保,称为“廪保”,为廪生定期收入之一。进京赴考或捐官,则须请同乡京官具结作保。保结盖用本衙门大印,证明该衙门确有此官,称为“印结”,当然亦有酬金。为利益均沾起见,六部皆有类似福利机构的“印结局”,每月均分。李慈铭日记中,每有部中书办送到印结银的记载,多寡不等,为每月的主要收入。
以上为李慈铭喜自称“赀郎”时代的情形,两榜及第,请归本班,已非“赀郎”,而是朝廷的命官,待遇亦就不同了。《庚辰述往》记:
故事,部曹捐班,补缺前无俸,若考试得官者,则到部后即有半俸。李于同治二年癸亥以赀郎到户部,至是成进士,以郎中即用,始如考班之例而支半俸。其八月十二日日记云:“户部送来秋季俸银十六两。五品半俸四十两,秋季应得二十两,而书吏又侵扣其四。行年五十余,今日始得此两流之秩耳。”
十一月初二日云:“巡仓李御史送来奉(俗作俸)米七石八斗,每石约一百二十斤,尚洁白可食。行年六十,得此升斗,而举家色喜,可叹也。”
光绪十三年丁亥补郎中缺,乃支全俸。其以赀郎在部,已先有养廉银,户部之特例也。癸亥十二月二十七日作诗,有“冗散初叨禄”之句,自注云:“定制,部曹学习诸员皆无俸,惟户部给养廉银。”养廉银非俸,姑以禄论耳。
除此以外,李慈铭还有两种收入:一是润笔,二是友朋馈赠。润笔中亦有大老笼络之意在内,如光绪七年八月十四日记:
(王益吾)属撰左湘阴七十寿文,浙抚陈俊卿所托,润笔百金。此荇丈及祭酒言之中丞,故得此馈。可感也。
王益吾即王先谦。同治十三年会试,李慈铭卷落王益吾房,荐于主考,李鸿藻已取第四,及至填榜时,发现五言八韵的试帖诗,多作了两韵,因而易去。科举时代,房师的恩谊最切,荐而不售,亦拜门称师。王先谦得此名士为门生,殊足增重,与李慈铭平辈论交,有所作必与商榷,亦常有馈遗。
“荇丈”指周寿昌,字荇农,为李鸿章一辈的名士。周为道光二十五年翰林,与潘祖荫的叔父潘遵祁同年,李慈铭视潘祖荫父叔为丈人行,所以称周寿昌为“荇丈”。“浙抚陈俊卿”即陈士俊,时膺新命,进京陛见。王、周与陈为湖南同乡,因得为李慈铭谋此优厚的文字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