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声兄弟,前往苏州府承天寺内,瞰琅山房恶僧等富厚,诈银一千两,嘱巡抚止留琅山房之僧,余房僧尽皆驱逐。后被逐之僧,及众百姓为留恶僧,反将好僧逐出,公愤怨憾。
徐树本唆王缉植之母,告同县监生李端匏久不葬亲,诈得李端匏银四百两。
原疏胪列尚多,凿凿有据,但以彼时官场而论,不算大过。因此,康熙从宽处置,只令徐元文休致。但情势外弛内张,而同时及后世对徐氏兄弟颇多怨词,此亦可怪之事,如《清诗纪事》:
元文原品休致,舟至临清,榷关者发视箱箧瓶罍无遗,冀验其货贿,竟无所得。乾学非能清白自矢者,特狼藉不如人言之甚,身后藏书斥卖殆尽,诸子困穷,非虚饰也。报复者修怨未已,元文、乾学先后以忧死,党局始稍结。元文撰《含经堂集》三十卷、《别集》二卷、《附录》二卷,与乾学《澹园集》俱无人为之作序矣,盖忧危中虑为人执持,刻成不敢公然行世。
按:今传《澹园集》有宋荦序,作于康熙三十六年。又《十朝诗乘》载:
健庵以尚书里居被逮,门生故旧相率避匿,独韩慕庐宗伯,以小舟送至淮上。秦小岘过昆山诗有云:“平生师友一长洲,患难周旋共白头。”指此。
姜西溟《苦寒行》谓立斋身后营葬,亲故无视窆者,其诗云:“君不见,徐相国,一朝抱恨返故乡,经岁得疾归蒿里;卖得遗庄营墓田,葬在虎丘山绿墅,虎丘山寺遍游人,会葬曾无一近亲?就中何物最情殷,朝闻鸱啼暮愁狷。劝君闻此休叹息,是年向尽无气力,哪得青蝇为吊客。”死生贵贱间,世态如此。
韩慕庐即韩菼,苏州人,康熙十二年会元兼状元。陈寅恪谓江浙间以韩菼科名得意,所以取名为“菼”者极多。韩,徐乾学门生,敬礼师门,始终不改。曾有《上健庵师》诗八章,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为韵。
但谓徐乾学“里居被逮”,殊有未谛,被逮者为徐乾学子树敏。《清史稿》本传:
三十年,山东巡抚佛伦,劾潍县知县朱敦厚加收火耗论死,并及乾学尝致书前任巡抚钱珏庇敦厚,乾学与珏俱坐是夺职,自是齮齕者不已。
嘉定知县闻在上,为县民讦告私派,逮狱。阅二年未定谳,按察使高承爵穷诘,在上自承尝馈乾学子树敏金,至事发后追还,因坐树敏罪论绞。会诏戒内外各官,私怨报复,树敏得赎罪。三十三年,谕大学士,举长于文章、学问超卓者,王熙、张玉书等荐乾学与王鸿绪、高士奇,命来京修书。乾学已前卒,遗疏以所纂《一统志》进,诏下所司,复故官。
徐乾学之死,据邓石如说:“三十三年,有诏取乾学、鸿绪、士奇回京修书。乾学知有使者来,而不测祸福,遂卒,盖悸死也。”邓石如的话必有根据。徐乾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十七日,据石蕴玉所撰徐传:“甲戌卒于家,有旨召回,已不及矣!”又郑方坤撰徐传:“逾年诏以原官起用,而宣纶之日,即为撤瑟之辰。”皆为隐笔。
邓石如以为徐乾学死后,“文士多作诗哀思之,鲜有刺讥者,不知其何以得此?”此在韩菼所撰徐乾学的行状中,或可求得解答:
睢州汤公之抚吴,不名一钱,及为尚书,殁无以殓,公亟出橐中金助之。他朝士故友之丧,如检讨陈君维崧、倪君灿、吴君任臣、黄征君虞稷、吴孝廉兆骞,皆公一人为之经纪,不以告人。陆御史陇其有直声,殁而公哭之哀,将为之营葬,且志其墓,会公亡,御史至今葬无时也。
公故负海内望,而勤于造进,笃于人物,一时庶几之流,奔走辐辏如不及……公迎致馆,餐而厚资之,俾至如归……后生之才俊者,延举荐引无虚日……或穷困而来投,愀然同其忧,辄竭所有饮助,不足更继之以质贷亦不倦。以故京师邸第,客至恒满不能容,僦别院以居之。
登公之门者甚众……或出而仕于四方,坐公家逋欠至百千不能自拔,赖公营救得归者,亦比比而然。
按:徐乾学于康熙十一年壬子为顺天乡试副主考,拔韩菼于落卷中,癸丑连捷为会元,复得大魁天下。韩菼感于知遇,行状中不免溢美,但大致皆为实情。顺康之际,若钱牧斋、龚芝麓等,爱才好客,一时名士受其惠者极多,徐乾学亦复如此。但此亦为康熙所鼓励,假手于徐乾学笼络名流、安抚士人,当时在江南的曹寅亦负有此种任务。明乎此,可知康熙对“四方玉帛归东海”之谣,淡焉置之,其故安在。更可知徐乾学殁后何以四方文士多作诗哀之,而罕讥刺。
徐乾学“哭之哀”的陆陇其与汤斌齐名,为康熙朝理学名臣。他是唐朝陆宣公之后,亦为明朝嘉靖年间有名的“锦衣卫大堂”陆炳之后。《清史稿》本传:
陆陇其,初名龙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十四年,授江南嘉定知县。嘉定大县,赋多俗侈,陇其守约持俭,务以德化民……
十七年,举博学鸿儒,未及试,丁父忧归。十八年,左都御史魏象枢,应诏举清廉官,疏荐陇其洁己爱民。去官日,惟图书数卷,及其妻织机一具。民爱之比于父母,命服阙以知县用。二十二年,授直隶灵寿知县……二十九年,诏九卿举学问优长、品行可用者,陇其复被荐,得旨,行取。陇其在灵寿七年,去官日,民遮道号泣,如去嘉定时。授四川道监察御史。
陆陇其入台之时,正当康熙继平三藩以后,策划第二次大征伐,打算亲征噶尔丹。清初用兵,如俗语所说,“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必先遣大员筹办屯积传输之事。户部以军需浩繁,请开捐例,中有一新名目,谓之“捐免保举”。照成例,捐州县保举,须有督抚班子,方得补缺。陆陇其以为保举可以捐免,则捐纳与正途无异,且保举者保举清廉,可由捐而免,则是清廉亦可捐纳而得,因上疏反对,且进一步建议:捐官而三年无保举者,休致。上谕交九卿会议具奏,结果认为三年休致之议太刻,果然如此,求保者奔杂更甚。陆陇其复又上言:
捐纳一途,实系贤愚错杂,惟恃保举,以防其弊。虽不敢谓督抚之保举尽公,然犹愈于竟不保举也。今若并此去之,何以服天下之心?即贪污之辈,自有督抚纠劾,而其侥幸获免者,遂与正途一体升转。虽有次年三月停止之期,而此辈无不先期捐纳,即无不一体升转未可云无碍也。至于到任三年,无保举者令休致,谓恐近于刻,不知此辈由白丁捐纳得官,其心惟思偿其本钱,何知有皇上之百姓。踞于民上者三年,亦已甚矣,又可久乎?况休致在家,仍得俨然列于缙绅,曲荣名矣。若谓将届三年,辄营求保举,此在督抚不贤,则诚有之,若督抚贤,何处营求?且即使督抚不贤,亦必不能尽捐纳之员而保举之,此休致之议亦从吏治民生起见。未有吏治不清,而民生可安者!未有仕途庞杂,而吏治能清者。
其时捐免保举者极多,因陆陇其一疏,事在未定,以致多持观望。户部大为不满,策动九卿,做成一项决议,以陆陇其“不计缓急轻重,浮词粉饰”,捐生“犹豫观望,紧要军需,因此延误”,奏请将陆陇其革职,发往奉天安插。
所谓“发往奉天安插”,即是编入汉军,成为旗人。这是当时对有民族意识的汉人最恶毒的精神侮辱。幸而圣祖之为圣,知道陆陇其极得民心,畿辅百姓,多以陆会充军担心,因而降旨宽免。不久,复命巡视北城。巡城御史犹如地方官,北城又为内务府及太监聚居之处,想来陆陇其必有一番裁抑豪强的举措,可惜史无可征。
陆陇其和平笃厚,涵养功深。《三鱼堂日记》有一条云:
辛未六月十四日在阙右门会议捐纳保举一事,忽起大风波,至二十二日始得宽免之旨。方颠沛时,最承相爱者,满人则钟申保,汉人则同衙门各道长。外如谭祖豫之计划盘费,张长史之殷勤执贽,崔平山之踌躇前路,皆有古风,而沈乐存之慷慨愿救,尤同衙门之杰出也。
后人就此条日记,评论陆陇其的为人,颇为公允,其言如此:
清献官声学派,冠冕昭代,世无异辞。观此二事,于参劾不公之上司绝无怨望,而于同朝故旧偶有一言之申救、一事之图维,耿耿不忘,一若真受再生之德者,非圣贤中人,哪得如此和平?如此笃厚?
“三鱼堂”为陆陇其的祖父所筑,得名由来有一段故事。《清朝野史大观》记:
陆稼书曾祖溥为丰城县丞,尝督运夜过采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钱非法,愿葬鱼腹。”漏忽止。且视之,则水荇裹三鱼塞其罅,人称为圣德之祐。溥子东迁居泖上,筑堂名三鱼堂,今稼书文集称《三鱼堂》。
他书亦有此记载,所督运者为公款,倘或出事,责任不轻。三鱼塞漏,嘉其不欺。汤、陆之为真理学,即以表里一致,而言行亦自有曲体人情、循枉求直之处。清人笔记中记其轶事,可见其人:
公将去京师,相国那拉公明珠欲接纳公,昆山徐尚书乾学为订期往谒,公诺之而先期就道。入或咎公失言,公曰:“告以不往见,则无以拒有力者,必不免于见矣。”又公居乡时,值高学士士奇亲丧讣闻,不欲显然往吊,乃乘小舟赍香楮,杂众宾入拜,拜已径出。学士知,亟款留之,而棹已返矣。
又闻先生作宰时,尝作劝盗文,遣吏往狱中诵读。大略谓一念之差,不安生理,遂做出此等事来,受尽苦楚。然人心无定,只将这心改正,痛悔向日的不是。如今若得出头,重新做个好人,依旧可以成家立业等语。一时狱中痛哭失声。
此皆深得孔子拜阳货之教者。汤、陆之可敬,即在不腐不迂、不托空言,讲求事功,内心极方正,但手段出以圆通。汤陆讲理学,皆深恶袖手谈心性,但陆遵程陆之微逊于汤者,以某观之在此。
陆陇其殁于康熙三十一年,正徐乾学受佛伦所攻之时。康熙曾欲用陆为江南学政,闻其已卒,乃用与陆同时行取为御史的邵嗣尧。死后授官,不过陆陇其的哀荣之一,生平定价,犹在数十年以后。《清史列传》本传:
雍正二年,临雍释奠,论九卿议增文庙从祀贤儒,因议曰:“陇其自幼以斯道为己任,精研程朱之学,两任邑令,务以德化民,平生孝友端方,言笑不苟。其所著述,实能发前人所未发,弗诡于正,允称纯儒,宜配享俎豆。”得旨俞允。今上乾隆元年,诏九卿核议,应予追谥诸臣,因议曰:“宋儒胡瑗、吕祖谦诸儒,皆未居显职而有谥。陇其虽官止五品,已从祀文庙,应予追谥。”上特赐谥曰“清献”。
寻礼部以会典未载五品官予谥立碑给价之例,请上裁定。得旨:“陆陇其着加赠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照例给予碑价。”
同时赐谥者有汤斌。汤卒于康熙二十六年,官工部尚书,但为降七级留任。殁后虽得旨照尚书例祭葬,却未予谥。乾隆元年,特谥“文正”。清朝得谥文正者共八人,除曾国藩以事功差可企及外,其他视汤斌皆不能不深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