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小厨房,门一关,低矮狭小的盝顶耳房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隐秘空间,虽说锅碗瓢盆的环境气氛不那么对,方冀南倒也满意多了。
然而小厨房里只有一个木凳,里边本来地方就小,放个炉子放个锅,放个菜板灶台就满了,冯妙平常就做个饭,也不在里边吃饭,这小木凳,大概还是白天孩子搬来玩的。
然而方冀南个子高,站那儿一伸手就能摸着房顶了,看着都有点别扭。进了屋冯妙自顾自在凳子上坐下,方冀南索性就在她跟前蹲了下来,两手扶着她膝盖盯着她。
“冯妙,我没要离婚,年前我们通信还好好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年后你没给我来信,我还寻思你在等我回去,反正过了年我就回去了。”
方冀南在心里把理了理,说道,“那不是我春节前写信,说过年回不去了,年后大概要回去一趟吗,其实年前这边家里有个重要的事情,我哥的骨灰找到了,送他回老家安葬。我哥的事情有些复杂,信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大过年的,我就先没跟你说。”
当年他哥突然跳楼死了,事发时家里甚至都没得到消息,其实那时候家里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被看管着,家被抄的一团乱。过后才知道他哥没了,都没让他去看一眼,人葬在哪儿、骨灰下落都不知道,再后来他就离开了帝京。
那年代人死的轻巧,那些人就随便编了个假名把人火化了,骨灰丢在火葬场无人认领。他父亲出来后,就一直在找,找到后决定把长子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连同方冀南过世的母亲一起迁葬回老家去。
“高考恢复后,按政策当年因故中断学业的可以继续回去上学,但是我的情况不是有点特殊吗,人家复课后我没回去,又没有明确说法给我下放还是怎么,我自己跑了的,改名换姓人间失踪了,档案什么的都中断了对不上,再说当时突然恢复高考千头万绪,学校考试招生也顾不上先安排我们这波人,到了春节前后才逐一核实恢复学籍,我可以回去继续把大学读完。但是我那时已经在老家了,走的时候都还没接到通知,我是农历腊月十六动的身,也就是临走之前匆匆给你写了封短信,我寻思反正我过了年就回去了,有啥事回去慢慢说。”
“把我母亲和我哥迁葬回去,我大姐、二姐一起回去的,安葬完了父亲就让她们回来了,我和父亲就留在老家过的年。年后回来,3月6号学校开学,需要迁户籍和粮油关系,我还寻思我得抓点紧,正好回去一起办了。结果从老家回来后,我父亲旅途劳顿加上心情影响,就病了。我父亲一病,我大姐就说我这唯一的儿子不能离开,她就说别耽误开学,她帮我回去跑一趟。”
“我那时也只能这样了,还叫她跟你先解释一下,回头我给你写信。我那时打算等振兴结婚再回去,大学一开学,我就没法回去了,也不能老请假,农历四月份振兴不是结婚吗,我就想等到四月份,再正经请个假回家。你说振兴结婚,我这个亲姐夫总不能不回去吧。”
“结果我大姐回来说你要跟我离婚,说你亲口提出的离婚,还把她大骂一顿,把她赶出来了。”
关键他大姐当时还说,怎么就突然要跟你离婚,你几个月不在家,那女人自己都说要给孩子找野爹,不甘寂寞,谁知道在外边干了什么。
“我那时只以为你说的气话,我那么长时间没回去,你生气也是有的,加上你又一直没给我回信,我也顾不得了,我寻思我赶紧请假回去一趟吧。我大姐在中转站又墨迹了一天,正月二十四回来的,帝大正月二十六开学报到,开学一团乱,我隔了五六天才请到假……”
“结果呢,等我回去,一进村就被骂个狗血淋头,说我跟你离婚了,你带着孩子来帝京找我了。”
“你说我这什么命啊,我干啥了我。”
“家里说你正月二十五动的身,就算中间转车等车,要在中转站住上一宿,最迟正月三十也该到了吧,结果都十几天了,我还没见着人,压根没见到你们娘仨的人影子,你说我急不急?”
“你大姐……”冯妙沉吟。
“我知道,这里边肯定有她搞的鬼,我刚跟她吵了一架,她回来一说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方冀南举起一只手,“可是冯妙,我是你男人,你的枕边人,孩子都两个了,你就不能相信相信我,我人品就那么差吗,我急急慌慌找到你,结果你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来离婚的!”
“冯妙,那么长时间没回去,你应该生气,可是……我不是不想回去,回去一趟连来带回,总得十天半个月吧,我几次想回去都有事绊住了。”
“你也知道,我父亲半辈子打仗,身上有伤病,关了那么久身体受亏,出来后就一直在疗养,中间他旧伤复发做手术,加上我一直在追查我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危险,我就想着,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安顿好了,就能把你们接过来了。”
“这个我知道。”冯妙打断他,“你写信也有说过。说过你父亲手术,你哥的事情没说过。”
他刚想开口,冯妙打断他:“你哥的事情我懂,有些事情,也不好在信上多说。”
她停了停,带着几分自嘲道,“其实一直到春节前,整个生产队的人都说你一去不回,肯定是抛妻弃子不会回来了,能回来早该回来了,你知道人家人家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爹娘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儿,还得处处帮你跟人解释、替你说话辩解,说路途遥远,你人虽然没回来,也正常来信,往家里寄钱、寄东西。”
两人通一次信,一来一回就得小一个月,还得是及时回信的情况下,忙起来,拖个几天回信,一来一回就一个多月了。
或许是因为,冯妙对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那种“情深不悔”的感情吧,从方冀南回帝京后,她大概就是抱着一种“随他去”的心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很多事她管不了的,只管把自己和两个孩子顾好。
情是什么?年纪小的时候并不太懂,她身边也都是养儿育女的柴米夫妻,冯妙当时就那么嫁给了方冀南。关于两人的婚姻,她也曾问过自己,如果当时她知道了方冀南的身世,会有改变吗?
答案是不会,她那时一样会答应嫁给他。不光不会改变,她可能还更心疼他。
再后来,等她觉醒,知道自己“短命前妻”的结局,情爱两个字在她身上,就更加看的淡漠了。你说她凉薄也好,说她冷情也罢,在这个年代这个处境中,她只想让自己活着,活得更好一些。
然而人非草木,她对这个男人,毕竟不可能真的绝情,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你问我怎么回事,就没问问你大姐?她突然去把你的户口和粮油关系都迁走了,什么也没解释,也没说你是读大学,话里话外还跟生产队长说你不可能再回来的,搞得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们被你抛弃了。”
“我回去听爹娘说了。可是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方冀南道。
“你大姐……”冯妙顿了顿,幽幽道,“你大姐说,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人家还一直在等你呢,你们要再续前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