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康熙与太皇太后都还在畅春园,康熙侍奉听闻消息悲痛欲绝也病倒的太皇太后自畅春园回宫,又因淑惠太妃薨逝之事而决定辍朝三日,再急召自幼养在淑惠太妃膝下的十七阿哥进宫为太妃扶棺送殡,宫里也为此再次换上了一片白色。
程婉蕴与胤礽摘了冠上的缨纬、带着毓庆宫的孩子们日日早晚前往寿康宫致哀,等淑惠太妃的芦棚拆了,起灵奉安孝东陵,太皇太后还是病着,且毫无起色,康熙心中有些不祥之意,自己也恹恹地不大开怀,天一冷也咳嗽了起来,这下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病着,康熙便干脆让宫里依旧停了乐声,又戒了大鱼大肉给太皇太后吃斋祈福,两个都是年老多病的老人家,这点小病痛几乎日日不断,于是胤礽白日里去给皇阿玛、皇玛嬷请安侍疾,夜里便还是照常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让被家国日常琐事累了一年多的自己得以有所喘息,能在毓庆宫偷闲一小会儿。
深秋萧寒,今日夜里仍旧下了一点雨,滴滴答答的檐声只怕又要滴到天明,说起来这今年的秋日真是缠绵,宫里的打更太监敲着梆子沿着宫墙走过时都不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了,而是改成了“秋报福雨,河清海晏”,倒也算机灵。毓庆宫各处宫门的值房太监听着“梆梆”的打更声远去,也关闭宫门下了钥,打着哈欠回屋里烤火。
毓庆宫被绵绵细雨笼罩得夜色朦胧、灯火温软,后罩房的玻璃窗上挂了细白绢纱帘子,被雨水、宫灯这么一映,只见上头映了围炉相依的二人剪影,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却还是能看见已等同身为帝王的胤礽挽起袖子替程婉蕴挟菜,两人吃着饭说着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便一齐笑了起来,程婉蕴笑倒在胤礽怀里,胤礽便也含笑抬手替她揉着笑痛的肚子,两人的影子恍若合成了一人,叫举着伞进来的茉雅奇远远便望得一怔。
自打她降生之日起,她就从未见过阿玛对额娘如此,他们即便是不曾决裂的那几年,也是规规矩矩地对坐,由各自的侍膳太监夹菜、分汤,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是沉默到底。她经常回想起来,也总觉着正殿里似乎总是安安静静
,没什么人声的,鼻尖里也都是清苦药味,似乎永远都这样。
此时此刻,望着窗上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约莫与宫女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却见守在院子里的青杏已瞧见她了,连忙迎上前来福身:“二格格来了?皇上还在用膳,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奴婢替您回禀。”
说着又接过她手中的伞,替她拢了拢披风。
茉雅奇叹了口气,有些踌躇地抬眼望去:“是额娘老毛病犯了,说是心口绞痛,如今下了钥,想请程佳额娘要个对牌请相熟的太医过来瞧瞧。”
“这事儿容易,二格格到暖和的偏厅稍候片刻。”青杏将她安顿好,才快步过去回话。
没一会儿,她又返回来屈膝道:“已着人去请太医了,二格格别急,皇上、娘娘这边请格格过去。”
如今毓庆宫的称呼也是一团乱麻,胤礽已被称呼为皇上,但他自个都还没正式登基,他后院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大封,因此茉雅奇还称为二格格,程婉蕴的“太子嫔”封号不能用了,只能模糊地唤作娘娘。
茉雅奇便笑着谢过,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旗头,正了正衣裳便过去了。她如今已是妇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给了托合齐的儿子万琉哈苏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时常进宫陪伴额娘,正好苏日泰也在内务府当差,两人时常一同进宫又一同出宫,总归是新婚夫妻还黏糊着呢,婚后她还算美满,苏日泰不善言辞,但总是能将心比心为她着想,她已很满足了。
往常她不大会在宫里留宿,但今日太子妃旧疾犯了,她便留了下来。
进了暖阁里,程婉蕴与胤礽仍旧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经撤下了,两人倒也挨得不近了,但屋子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夹在暖暖的炭火里,烘得人脚步都不经意变轻了。
茉雅奇跪下请安:“女儿见过皇阿玛、程佳额娘,贸然打搅长辈用膳,是女儿的不是。”
“何必计较这些?额林珠天遥地远咱们难得见一次,你能常常进宫来尽孝,是咱们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蕴温和地下了炕将她搀起来,让她坐在绣墩上,“听额驸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开,可是为什么?”
胤礽便也接口:“小病也不可轻忽,回头太医来了也叫他给你诊诊脉。”
茉雅奇红了脸,小声道:“苏日泰也是的,怎么这点小事也告到阿玛和程佳额娘这里来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状,是在内务府挖地三尺地寻手艺好的厨子,竟寻到三宝的徒弟六宝头上来了。”程婉蕴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额驸心疼你,这很好,我做主把六宝给你,你改日就领出宫去,可不许为了这事儿回去教训他。”
三宝的两个大徒弟,四宝跟着额林珠去了蒙古,五宝送给了乌希哈,因此如今宫里便排到了六宝,茉雅奇出嫁时没好意思开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占了便宜了,哪里好意思开口要人?谁知自家额驸傻愣愣的四处打听……倒显得她馋嘴猫似的,茉雅奇听完更是红透了脸,呐呐地点头。
一家子温言叙话倒也温馨,程婉蕴细细地问茉雅奇婚后的生活,从茉雅奇低得快听不见的羞涩语气里,她总算确信苏日泰是个好的,不是善于伪装的渣男,于是也换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头,正再正殿为石氏诊脉的太医却眉头紧锁,隔着帐子虽看不真切,但太医还是能看清里头躺着的人形销骨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渐渐青白了起来。石氏卧病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太医,都说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药、精心伺候饮食养着,是无法治愈的。这病使人阴津亏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热灼津亏血瘀,而致气阴两伤,之后便会气血逆乱,生出旁的许多病来,有些人不仅会与石氏一般眩晕、胸痹,还会耳聋、目盲,渐渐不能行走。
出现这些症状,便是体内脏器已损,病入膏肓了。
太医暗自叹息,面上却不显,沉吟片刻才道:“我开个参黄下消方,每日一剂服用。”
利妈妈等人屈膝谢过,便分了画戟、越女出去外间伺候太医开方,又预备遣人到后罩房知会皇上一声顺带将对牌交了,但太医听闻后却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后罩房走去的小太监,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道:“请公公稍后片刻,下官也要随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禀报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开了那么多年什么方子也试过了,如今吃的药也大同小异,以前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时,就不大耐烦回回都听娘娘的病情,后来她们也只是跟何保忠说一声,因此太医都是开了方就走的……如今怎么……
画戟与越女听了面面相觑,不禁都心里都打起鼓来了。!